0 序

    在台风天的茶餐厅，我遇见他。

    那天中午的雨突如其来，细雨帘直直垂向地面，热汽蒸腾而起，变作蒙蒙的青灰色雨雾。我坐在一片嘈杂的躲雨客中，而他穿过摇曳的树影与雨烟，推门走进来。

    清癯、斯文的高个男人，眼角眉梢有些阴郁，不太惹眼。如果不是他走到我面前，请求是否可以同桌，我完全不会注意到他。

    但他的声音是难得的低缓有礼，偌大的茶餐厅里挤满避雨行人，雨又无穷尽地在落，想来拼座也是无奈之举，于是我点点头。

    男人道一声谢，坐下来，抬手叫侍应，要了一杯冻鸳鸯。

    冻饮很快来了，他却不喝，久久望着窗外。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弥天盖地的雾气中什么都不真切，只隐约瞧见一个剪影，孤零零立于对街，被落雨滴得摇晃欲坠。那人站了多久，男人就看了多久。但他始终沉默，平淡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直觉告诉我，他们是相识的。那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而是比之要漠然得多，他只是看着，什么也不做。

    雨洗去热气后，雾也散了，这时我终于看清对街人。

    一个同样瘦削的高个子男人，穿着单薄又不合身的衬衣，但被雨打湿也难掩漂亮。没了雨雾，他脸上仍有种淋沥的模糊，只有眼和唇鲜明，一双深邃眼睛似浸水般潮润，水红色也漫出唇角，倒像雨天游荡的艳鬼。

    湿透的衬衣贴住他颀长身体，透出胸前乳环的轮廓，还有他漂白的白金色发尾，从侧颈一路延伸到脸颊的淡色纹身，这些在他的美丽面孔之下，都变作风尘的桃色诱引。

    我看他的眼神不免带了些审视色情的意味，但男人仍面无表情，仿佛自始至终十数年，他都是这样冷冷地望着他。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好奇又不解。雾散尽前，他们长久地隔着玻璃窗对视，然而雾散尽之后，对街艳鬼似的男人却转过身，慢吞吞地离开了。

    我收回目光，却发现和我同桌的男人已经将眼神转到我身上。

    我吓得一哆嗦，但他开口，倒是意料之外的和气：“吓到你了吗？那个人……是我哥哥。”

    “哥哥？”

    “是，其实应该是姐夫，”他说，“姐姐觉得叫姐夫太俗气，从来都让我只喊他哥哥。”

    这些话对我一个陌生人来说，实在有些太多了。是他古怪，还是雨天容易让人吐露心事？明明我没有听他倾诉的义务，但出于探知欲，终是没有制止。

    人声、雨声、杯盘相撞声中，他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少年人似的恍然，自顾自说：“你知道吗，他现在只能做别人的狗了。”

    天，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疯话。我差点失去耐心，可他继续说：“我前几天才捡到他，那是我们几年来第一次见面，他漂白了头发，脸上还有纹身，浑身都是穿孔、烟疤和淤青。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我带他去洗纹身，剪头发，现在终于能看出一点以前的样子。”

    “你一定想不出他以前有多好看，”男人认真地说，“那张混血婊子脸一直都让人神魂颠倒，哪怕现在人不人鬼不鬼，依然有人为他的脸买单，从前更不用说......”

    如果不是男人讲话时冷静得体，我甚至怀疑他是哪里撒疯的醉汉，竟能对他姐夫讲出这样的羞辱来。但紧接着，他盯着那杯冻鸳鸯，自语般说：“其实是我把他变成这样的。”

    他抬眼看了看我，只一眼，我从他眼睛里看到残存的光亮，一种年轻时才有的疯狂。

    男人说：“一开始，是我把他调教成我的狗。”

    果真吗？他说他是上位者，可他明明有一双被俘的，落寞的眼睛，在对另一个男人的欲望中挣扎。

    在这个落雨的午后，我仿似落入罗生门，听陌生男人讲出了一个多年前蒙在雾里，背德、荒诞又充斥着情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