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失败的面试 久别重逢

    十二年后，初春，艳阳天。

    监狱的大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个寂寥的身影：男人身形消瘦，只背了一个包。

    眼前的景象熟悉又陌生，男人眯起眼睛看着这片蓝天白云，他不喜欢这样的天气，生平的坏事几乎都发生在看似朝辉满地的暖阳下。

    这次却是个例外——今天他彻底告别了以前的自己。

    突然，远处响起喇叭声，他抬头望去，是陈彬在向他招手。

    似曾相识的情景。

    “潇奕，恭喜，”陈彬笑道，“上车吧。”

    唐潇奕坐上车，犹豫着问道：“去哪？”

    “你想去哪？”

    唐潇奕想了会儿，轻声说道：“回去……”

    “我料到你会这么说，不过手续比较繁琐，还在办理中。”

    陈彬为他开了一瓶酒，倒在杯中后递给他。他仔细打量着他，十多年过去了，是个人都会老，唐潇奕长得再好看，眼角也有皱纹了，但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书生气，少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在室里待久了的缘故吧。

    唐潇奕摇头说道：“不喝。”

    “戒酒了？”陈彬笑着问道。

    “倒也不是，有烟吗？”

    “我戒烟了……”

    两人呆愣着，唐潇奕先笑了，说道：“没事，我还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陈彬的声音突然变冷了：“这是牵扯到一系列利益的瓜葛，我是为了我自己。”

    对于这些事，唐潇奕已经没有兴趣再去过问，他躺在柔软的躺椅中，默默闭上了眼。

    陈彬近看他的脸，他去监狱见过他几次，感觉他最大的区别是整个人不再锋芒毕露，柔软了很多。

    为了不让气氛这么沉重，陈彬问道：“出来后打算做什么？想做私教吗？我有个熟人可以帮你。”

    唐潇奕睁开眼，呆滞地盯着车顶：“不了，简单点能养活自己的就可以了。”

    十五年过去了，他还是无法完全消化“唐老师”这个称呼。

    “有兴趣来我的俱乐部吗？正好缺人手。”

    唐潇奕摇头：“我不想再听见枪声。”

    陈彬耸了耸肩：“那你只能自己找了。”

    “这样挺好，不用再麻烦你。”

    陈彬无奈地笑了，“潇奕，你变了。”

    唐潇奕听后，收起黯淡的目光，笑道：“我想吃中餐。”

    陈彬看着后视镜，说道：“司机，听见了吗？”

    司机：“是。”

    一路的风景，唐潇奕认真欣赏着。果然，即使是同样的景象，现在看着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被烧毁的米格尔的餐厅，现在被另一家店代替了；当时很生气地去找阿方索和安东尼住的那家豪华酒店，现在看起来陈旧得很……

    什么都变了，回不去了。

    唐潇奕轻叹一声，不再看窗外，拿起了背包里的书。

    一个月后的凌晨，他踏上了这片久违的土地，空气很湿润，下着淅沥小雨。

    唐潇奕回到了原来的城市，他租了间老式公寓。这一晚，他没有得到安逸，也许是触景生情，情绪一直起伏不定，借着酒精才昏睡过去。

    “不行，这个太远了……”　唐潇奕看着招聘信息自言自语，他理想中的工作是走着就能去上班，这样可以节省交通费。

    可是周边的工作都是体力活，还有年龄限制。唐潇奕一家家看着，竟觉得盯着屏幕的眼睛开始发酸了。

    老眼昏花就是这种感觉吧，他自嘲地笑了下。

    年纪大了能选择的就业范围便越来越少。当初，他统统交出了那些非法资产，没留一分钱，其实，他大可拜托陈彬帮他转移至安全的地方，等出狱后什么都不用做，用到死都花不完，可他没有这么做，也许冥冥中他还是在意那个男人的想法，虽然他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他也不想再接受陈彬的接济，也是为了和他保持距离。

    照这样下去，如果再用挑剔的眼光找工作估计下个月就要去乞讨了。

    唐潇奕选了离家最近的几家，分别是文员、秘书、主厨助理、叉式升降机操作员。

    他盯着最后一个，好奇叉式升降机操作员是什么……

    唐潇奕这辈子还没填过简历，他看着一个个空格子，竟无法想象人们是靠这张纸来断定别人的价值的。

    他好像从未融入过平常人的生活。

    唐潇奕紧皱眉头，对这张简历表无从下手。个人技能，制毒吗？个人荣誉，黑帮老大吗？他放弃了，直接拨通了公司的电话。

    一声“你好”，让人觉得对方的声音礼貌中透着高冷。

    “你好。”　唐潇奕说道。

    “请问您是哪位？”

    唐潇奕紧握手机，对这个最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他马上挂断了电话，无力地看着脚下的地板。

    十多年一直是一个人，在阅览室的一年又一年，性情愈发孤僻，少有的交流让他都忘记该怎么和陌生人谈话了。

    唐潇奕点了根烟，鼻尖都是烟草的味道。他想起阿方索第一次帮他点雪茄的样子，认真又很小心翼翼……

    回忆被一遍遍过滤，留下的是那些还算美好的东西，他不敢多想，每天只敢定格在一个画面中，他会细细揣摩，最后再试着忘记。

    不知那个人现在在哪里，过去这么多年，即使迎面走来也只能擦肩而过吧，也许早认不出了，也许认出来了彼此也会觉得看错了。

    唐潇奕想着深吸了口气。突然手机响了，他不用看就知道是陈彬，这部手机里只存着他一个人的号码。

    “是你啊，什么事？”

    “你好像每次看见我都很失望。”陈彬笑着说道。

    “我害怕太依赖你，明明我和你只是朋友的关系。”

    “有时，朋友的关系是最舒适的，不温不火，没有爱与恨的纠缠，不是吗？”

    唐潇奕沉默了会儿，说道：“有时，我觉得你更像我的亲人，不管我做什么你总会拉我一把。”

    这话让陈彬觉得有些沉重，他马上转移了话题，“我给你发了封邮件，注意查收，我还有事，挂了。”

    “恩……”

    索隆对阿方索来说也是这样的存在，没有血缘关系，但亲如兄弟。是他亲手结束了这段关系，活生生把索隆从阿方索的生活中剥除了。

    一想起这件事，唐潇奕的心就无法平静，成了他心中拔不掉的刺。

    “不行。”　唐潇奕起身坐到电脑前，阻止自己陷入无休止的回忆中。

    他点开陈彬发来的邮件，是一份招聘表格，下面还有一行流言：潇奕，由于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特意找了以下这些公司，你直接按上面的时间去面试就可以了。

    唐潇奕松了口气，还是那个问题：该怎么感谢他？

    数日后，唐潇奕不敢相信，面试的五家公司，全都拒绝了他，仅剩一个主厨助理的工作他还没去面试。

    这家餐厅的招牌他在网上见过了，想必陈彬也是通过网络找的，然后特意为他疏通了关系，结果事实是残酷。

    最后一家肯定不能失败。

    唐潇奕穿戴整齐，来到了餐厅门口，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他推开门，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穿梭在餐桌间端菜，里面闹哄哄的，地上油腻腻的一层油，汗味夹杂着菜味，又有烟味酒味弥漫在这个不算大的空间里。

    唐潇奕很不适应地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欢迎光临！几位呀？”姑娘洪亮的声音在唐的耳边响起。

    “我……”　唐潇奕马上放弃了在这里工作的想法，“一个人。”

    “好的，”姑娘伸出手，“这边请！”

    唐潇奕一看是餐厅正中间的位置，这里像个大饭堂，几乎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习惯了清净的他，突然置身于嘈杂的人群中，他浑身不自在。

    “这是菜单！”

    姑娘笑着递给唐，是个青春活力的年轻人，但整张脸油得在反光，和这家店完美的融合了。

    “谢谢……”　唐潇奕拿起菜单，菜单上黏糊糊的，他不自觉地搓着指腹，“一碗米饭，豆腐鱼汤。”

    姑娘笑道：“抱歉，今天的鱼卖光了。”

    唐潇奕搜索着菜单：“番茄炒蛋。”

    “还需要什么吗？”

    “不用了。”

    姑娘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就这些吗？真的吗？您吃得饱吗？要不再来一个红烧肘子？”

    唐潇奕尴尬地说道：“不用了，谢谢。”

    “哦……”姑娘略失落地拿起菜单，突然不知朝着哪个方向吼道，“一碗米饭——番茄炒蛋——”

    唐潇奕惊讶地盯着她，为什么这样高分贝的声音能从一个小姑娘的身体里发出来。

    他见识过颓靡的豪华，枪弹留下的残破，血腥的尸体，却从未真正感受过市井之气。他总在两个极端徘徊，忽略了平淡。

    “饭来啦！”姑娘很麻利地端上来，“饭不够再添，不要钱。”

    “谢、谢谢。”　唐潇奕抽出筷子，埋头吃起来，细嚼慢咽的样子和这里大口喝酒吃肉的客人格格不入。

    出乎意料，味道还不错。

    一碗饭见底，唐潇奕起身打算添饭，但是饭在哪里？环顾一周后，他发现餐厅角落的木桌上放着一个大木桶。

    唐潇奕打开木桶，米饭的味道扑面而来。

    “小凡，鱼来了！”

    唐潇奕听进身后这个声音，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所有噪音瞬间没了，只有这个声音反复回荡在脑海中。

    “终于来了！刚才还有客人点鱼汤呢！”姑娘的力气出奇地大，拎起男人手中的麻袋往厨房走去。

    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唐潇奕收起混乱的思绪，不想再多停留一秒。但他没有勇气转身，那个男人还在说话。

    “小凡，你去问问刚才那位客人还需要鱼汤吗？”

    “好嘞！”

    唐潇奕惊慌地拿出钱，连同空碗一起放在饭桶下，打算转身就走，却被身后的客人推了下。

    “喂，添碗饭怎么这么墨迹？”

    “抱歉。”　唐潇奕急忙转身往门口走去。

    客人扯着粗嗓门嚷起来：“卧槽！有人吃霸王餐啊！”

    被冤枉了，唐潇奕不爽地回头说道：“钱我放木桶边了。”

    “那些钱不够。”

    男人低沉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就在站在他面前，唐潇奕仍然不敢抬头，只看见脚下一双脏球鞋。

    “抱歉！”　唐潇奕低头冲出了餐厅。

    跑了几步，脚下发软，唐潇奕坐在路边的长椅上，颤抖地摸出了烟，像镇静剂般拼命抽着。

    他幻想过无数次和他见面的情景，却没想到真正相遇时，自己会落荒而逃。

    “什么时候烟瘾变得这么重？”

    身后突然出现一双粗糙的大手，夺走了叼在唐嘴里的烟。

    唐潇奕紧握双拳，头越来越低，直到埋进自己的双手里。

    “是你吗？”男人坐到他身边，问道。

    经过一段冗长的沉默后，唐潇奕低着头，小声说道：“是我……”

    “你瘦了很多。”

    唐潇奕不知道该怎么把对话继续下去，还是沉默。

    男人却显得很镇定，他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前。”

    “挺巧的，正好路过这里来吃饭，还是陈彬告诉你我在这的？”

    原来……都是他安排的！唐潇奕无奈地叹气，踩着脚下的野草——难怪前面五家公司都拒绝了他，原来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这家餐厅才是陈彬真正的目的。

    “陈彬告诉我这家餐厅在招人，我正好急着找工作，所以……我不知道你也在……”

    男人略诧异地说道：“那你怎么吃上了？”

    “我、我……”　唐潇奕的脑子一片混乱，强迫自己冷静，“我饿了。”

    男人笑了，他弯腰，再低头，整个人差点趴在地上。终于，他可以从下往上看见唐潇奕的脸，唐潇奕被他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立马抬起了头。

    “不看我一眼吗？我确定没认错人，我怕你认错了。”男人说道。

    唐潇奕已经无法再回避自己的目光，眼前的阿方索穿着白色的T恤，上面溅满了油渍，下巴是一片青色的胡渣，头发不长不短，是个尴尬的长度，后脑勺扎着一个小辫，却无法把所有头发都扎起来，参差不齐的长度让很多碎发留在外面。

    这一眼，却无法再把眼神移开，唐潇奕盯着他，轻声叫道：“尤西……”

    阿方索微笑着点了下头，没人知道此刻的他内心也汹涌澎拜。餐厅里响起那个清脆的声音时，他全身像触电了一般。是他！他死死盯着他，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眩晕。

    他叫他尤西，胆怯的声音，更像在麻木中试着唤醒昏迷已久的恋人。

    阿方索开始抽烟，想着该怎么称呼他，唐潇奕？唐老师？还是唐先生……他决定省去称呼，直接问道：“那你觉得我这儿怎么样？愿意来工作吗？”

    唐潇奕为难地说道：“不了。”

    阿方索吐出烟：“也是，我只想找个洗碗的，你不合适。”

    唐潇奕更为难了：“洗什么倒无所谓。”

    阿方索看着他搁在腿上的手，还是那样纤细，指甲剪得很干净，这双手曾经是那样张狂地摸着自己的脸和身体。

    阿方索把手伸到唐的面前：“真的无所谓吗？你的手会变成和我一样。”

    唐潇奕看着他的手，有的关节处的皮肤开裂了，手上很多细纹和疤痕，右手无名指还缠着白色的胶布。而阿方索整个人也和他的手一样，看起来沧桑了很多，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了，仔细算来也该有三十岁了，是个成熟男人了。

    阿方索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手：“多了很多疤，是不小心切菜时伤到的。”

    如果很刻意地离开，反而像还没走出去。唐潇奕逐渐平静下来，十多年的沉寂难道还经不起见面后几分钟的考验吗？

    十多年，没人知道彼此发生过什么，也许尤西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和家庭，而他只是路过而过。

    “你给我多少钱？”　唐潇奕的声音有些干涩。

    阿方索灭了烟，问道：“什么多少钱？”

    “洗碗的话……”

    “啊？”阿方索没想到他会答应，“不用，暂时我还能顶住，如果你真的困难的话，帮我做账吧，这个让我更头疼。”

    “可以。”

    “至于钱……”阿方索也为难了，唐先生会需要多少钱呢？他给得起吗？

    “不急，那个姑娘的一半就可以。”

    “小凡的一半？那差不多一个月X的样子。”

    “可以接受，”　唐潇奕说着补充道，“暂时。”

    “我懂。”

    虽然唐潇奕说话的语气柔和了很多，但阿方索突然又有了唐先生的感觉，特别是他说出“暂时”两字时。

    习惯了和人谈判，他总是会不自觉地会加上一个期限，比如像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