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家事纠葛 少年情怀总是诗
薄雾氤氲的清晨,太阳初升,绿叶坠着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泽。伴随着轻轻地敲门声,我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个男孩,十七八岁,穿一身白色冬装,羽绒服滚着毛茸茸的白边,巴掌大的小脸缩在帽子里,在昏暗的楼道中浸润着莹白的光泽。 凌子忆。 他抬起脸,鼻头冻得发红,眼眸水润,盈着亮晶晶的光,激动道:“凌、凌神……” 我想起之前白栖阳找来的情景,略皱一下眉头,问:“你来找我吗?” “嗯。”他舔了舔唇,脚尖在地上轻蹭,白皙的颊侧被冻出一团红晕。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的语气有些冷淡,他一怔,忐忑起来,站在原地小声说:“是……是我家人查到的。”他咬住唇,低下头,小心地看我一眼,又垂下目光,眼神有些可怜。 我:“……” 我皱起眉,不太喜欢这种私人信息被窥探的感觉,“为什么查我?”白栖阳找我,是因为有心理依赖,离不开我,否则焦虑抑郁、难以生活,凌子忆又为什么找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探查您的信息,”凌子忆立刻道歉,低下眉眼,手指攥紧背包的包带,小心翼翼地说,“之前,我的祖父和父亲可能……可能找过您,打扰您了,突然前来,如果有冒犯的地方,我向您道歉,很对不起。” 我顿时怔住。 “你是说……” 年前,凌忠平与凌子峰曾来找我,声称要将我接回凌家过年,并记入族谱。我最初不认识凌忠平,无意中晾了他两三天,对方很生气,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言语间还牵扯到过世的母亲,彼此间气氛很不友好。 “你是……凌子峰的孩子?”我诧异道。 他点头,看着我说:“我叫凌子忆。” 我怔在原地,觉得有些荒谬,可细细思索下去,却又有迹可循。听闻凌子峰结婚后,家庭和睦,安乐幸福,夫妻很快育有一子,年龄比我略小一些,取名……子忆。怪不得,我第一次听到凌子忆的名字时,就觉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原来如此。 我很小的时候,萧家尚未放弃利用我缓和与凌家的关系,舅舅曾对我提过,凌家已有一位真正的小公子,名叫子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天之骄子。 原来竟是他。 离开世家豪门太久,我早已将童年时无人收留、屡次碰壁的阴霾过往抛诸身后,是以除了凌子峰和当年有过几面之缘的舅舅,对凌萧二姓,我再无了解。 却不想阴差阳错,如此巧合。 我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凌子忆犹豫一下,待要开口,楼梯间却传来楼下的脚步声。我才注意到,凌子忆脸色雪白,脸颊和鼻头却被冻得通红,身体轻轻颤抖,似乎很冷。 我暗叹一声,对他说:“进来吧。” 楼梯间并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点,对门的邻居虽然已经回老家过年去了,但同一栋楼还有其他住户,楼道是公共场所,人来人往,很容易引起注意。眼下又是新年假期,除了远处的商业街,附近没有商家迎客。 我让开门口,递给凌子忆一双拖鞋。 凌子忆受宠若惊,惊喜道:“可、可以吗?”他忙不迭的进门,换上拖鞋,小心翼翼地踩在地板上,转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四处打量。屋内温暖而干燥,窗台上摆着盛放的三角梅,空气里氤氲着奶茶与烘焙的甜香。 是我闲来无事,煮奶茶和烤蛋糕的味道。 我回身走进厨房,问:“喝什么?” 凌子忆有些拘谨,攥住书包带,说:“不、不用麻烦。” 我端着奶茶和小蛋糕走出来,看他仍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四处走动,便说:“坐吧。” 他贴着沙发边缘坐下,我递给他一杯奶茶,一碟新烤的小蛋糕,坐在另一旁,与他相隔不远。 他喝了一口奶茶,眼睛睁大,眨了眨,惊艳道:“好好喝!” 我笑一笑,问他:“有什么事么?” 凌子忆握着玻璃杯,有些犹豫,问:“之前,爷爷和父亲来找您,您并没有跟他们回家,是因为……不想回去吗?” 我点头,应了一声,“嗯。” “为什么呢?”凌子忆追问,神色有些紧张。 “我不去凌家,对你不是更好吗?”我说。 “怎么会呢,当然不!”凌子忆立刻否认,脸颊浮起一团红晕,“我、我其实很期待您能回家,我也愿意……帮助您拿回原本属于您的一切。” 原本属于我的? 我一顿,抬眸看向他,说:“凌家没有东西属于我。” 凌子忆犹豫一下,舔了舔唇,小声说:“其实,爷爷和父亲想将您认回家中,是想让您继承家业。我虽然并不清楚凌家具体有多少产业,但应当数目不少,价值不菲,如果您愿意,以后您会是凌家家主。” 我有些惊讶,又诧异他会对我说起这些,“为什么告诉我?” 凌子忆笑起来,手指摸了摸鼻头,很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也很希望您能够回到凌家,我……十分倾慕您,特别希望能有机会与您朝夕相处。”他仰望着我,眼神澄澈,一片真诚,眼中有令人目眩神迷的光。 我:“……那你呢?你才是凌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我不行的,”凌子忆说,笑了笑,垂下眼睛,“我……性格太软,没有威势,震慑不住旁人,没有办法统领集团的。” “这些都可以学。”我道,这可不是放弃家业的理由。凌家百亿巨富、家财万贯,凌子忆作为独子,从小被寄予厚望,天之骄子似的长大,没有道理会因为这一点原因,便被家人放弃,反而去寻找抛弃多年的弃子来继承家业。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是原因之一,”凌子忆低下头,手指握紧,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最重要的是,我……我其实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 我愕然。 “什么?” 凌子忆勉强一笑,眼底浮现出一点水意,眼圈发红,“我不是父亲的血脉,爷爷很传统,一定要凌家子弟继承家业。所以您不必担心我会争抢,只要您回家,凌家一定会是您的。”他殷殷地看着我,眼神中没有不甘和怨愤,只有一些自伤,更多地却是殷切,似乎想要说服我,劝我回到凌家,继承家业。 “怎么会?”我却难以置信。凌子峰与妻子感情极好,当年为在一起,破除无数艰难险阻,我的母亲便曾是他们的绊脚石,为他们带去过许多伤害,却也使他们的爱情经受淬炼,愈发坚贞,最终母亲自食恶果,有情人终成眷属。 作为爱情结晶的凌子忆,怎么会不是凌子峰的血脉呢? 凌子忆咬住下唇,手指紧紧地攥住玻璃杯,“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当年发生了一些事情……”他垂下眼睫,牙齿磋磨着唇肉,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艰难地说,“您的母亲,萧晴女士,当时和我的母亲有一些争执……所以,她找人……父亲为了保护母亲和我,伪造了我的出生日期,说我是他的儿子。” 我:“……” 他说得隐晦,但以我对母亲的听闻,事实可能非常不堪。 凌子忆好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平复情绪,笑一笑说:“凌家的继承人,该是凌家血脉,也就是您。其实,我本来也不在乎那些东西,我更想……与您亲近,能得您垂、垂怜。”他磕巴一下,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绕紧书包系带,小心翼翼地看我,脸颊如同被火烧透,绯红的胭脂染上雪白的脸颊,好似雪地红梅花开,十分漂亮。 我沉默一会儿,“……当年的事情,十分抱歉。你不怪我吗?” 他与他母亲的不幸,完全是由我的母亲造成的,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对我说希望我亲近、垂怜他? 我很早就知道,我的母亲是一位坏人,可怜又可恶。对凌子忆的母亲,她阴狠恶毒,坏事做尽;对凌子峰,她卑微如尘,毫无尊严;对萧家,她招惹是非,祸及家人。然而,人性毕竟复杂多面,她也曾与一众富家小姐兴办善事,修建学校,资助贫困山区;也曾举起拳头,意气激昂,拯救被校园暴力、遭教师性侵的女学生。 对我,她辜负良多,却到底没有带着我一起去死。 人如果能真的以好人或坏人盖棺定论,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纠缠不清的恩怨。不过,待她死后,旁人对她留下的印象,却大抵都是坏的,只有外祖母对我说过,她小时候很可爱,特别懂事。 可惜长大后,金玉堆砌、随心所欲的生活宠坏了她。 面对凌忠平,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斯人已逝,因为母亲本就从未做过伤害凌家的事情,反倒是萧家,因为凌家的反击损失惨重,她自己也精神崩溃、抑郁自杀。但面对凌子忆,我却没有办法轻描淡写,母亲做下的种种不堪之事,所带来的伤害并不曾随着她的死而消弭。 无论如何,对一位女性实施暴行,都值得被唾弃。更何况,这样的伤害还延续到了无辜的孩子身上,影响至深,到十九年后的今天,令他失去家族继承人的身份,地位尴尬。 凌子忆却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我说:“那是上一辈的恩怨,与您没有关系,况且,她也伤害您许多。我听说因为她,父亲几次拒绝收养您,让您无家可归,受了很多苦……您会因为父亲的冷待,而怪我吗?” 我怔了一会儿,摇头道:“是,上一辈的恩怨,与下一辈没有关系。”可是,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呢? 昔年故人看我,无不带着母亲的影子。凌忠平请我去凌家过年,却纡尊降贵地说“你的母亲生下你,就是为了入主凌家”;凌子峰看我,目光冷淡,全无温度;萧家对我,更是厌恶,幼时甚至有人当着我的面说“你就是那个贱女人生下的野种么”。只有外祖母真心待我,把我当作一个普通无辜的孩子。 其实,等到长大之后,再去回想凌家的所作所为,也并非不能理解。倘若有人伤害我心爱之人,并通过阴谋算计,强迫我诞下孩子,我会接受他吗?尤其是那个孩子的存在,会对我的心上人产生细刀割肉似的伤害,持续不断,刀刀入骨。 只是理解归理解,当不幸落到个人身上时,大部分人都很难平心静气。 我又做错了什么,错在不该出生吗?母亲的罪孽,为什么要我来承担? 好在,我足够幸运,虽然幼年颠沛,但一无所有之际,却有外祖母愿意接纳我、养育我,给我一片庇护,许我长大。 “那您为什么不愿意回凌家呢?”凌子忆问道,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透亮,“是因为父亲当年对您造成的伤害,让您无法原谅他吗?” “……不是,我只是不想再和凌家有任何牵扯。”我望向窗外,天空湛蓝,阳光普照,窗台上的三角梅绽放着大片火红的花朵,如火如荼。 无关爱恨,只是不想再有瓜葛。牵涉深了,谁对谁错,说不明白的。 母亲当年做那些事时,我尚未出生,如今,她已从人间脱身,余罪却仍伤害着旁人。人的怨恨,总要有一个倾泻之处,我不想背负她的罪孽,唯一能做的,便是远远离开,不再打扰。 凌子忆有些着急,“可是,凌家偌大家业,您一点都不动心吗?” 我反问他:“你呢?百亿巨富,你不是也没有动心吗?” 凌子忆怔住,“我、可是……”他讷讷的,想了一会儿,才沮丧地低下头去,失落地说:“我明白了。” 我看他坐在沙发里,手捧奶茶,坐姿端正,黑色短发柔顺的垂在耳际,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上午的阳光沿着玻璃透入,在他背后形成一片光影,衬着他白皙的面容,更显秀越。 以往与凌子忆的相处,仅限于清域,我只记得他俊秀纤细、少年清隽、清丽娇媚,总是怯怯地追在我身后,期待我回头看他一眼。如今,坐在宽敞明亮的房间中,就恩怨复杂、纠缠不清的身世纠葛交谈一场,我才发现他身上另外的优秀品质,单纯却不愚蠢,知世故而不世故,纯粹干净。 他有足够的理由恨我,然而在知晓一切后,却依旧以从前的目光看待我。 时移世易,心事如初,说得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 我在心底微微笑起来,伸手将蛋糕碟向他那边推了一推,说:“尝一尝,休息一会儿,回家去吧。以后把这些事情都忘掉,开开心心地好好生活。” “……嗯。”凌子忆点头,侧眸悄悄看我一眼,脸色微红。他伸手拿过小蛋糕,吃了一口,随即目露惊艳:“好好吃呀,您做的吗?好厉害!” 我说:“闲来无事,做着玩玩。” 我其实很愿意做这些事情,打理花草,烹调美食,整理家居,写写画画,总觉得做这些时,心情会很宁静。 凌子忆吃完蛋糕,喝一口奶茶,将杯子放下,深吸一口气,说:“凌神,我想问一下……”他咽一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有些紧张,“您最近,需要叫M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