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判的预判
青俊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委屈,还有奇怪:它这父亲向来反对他同人类一起玩耍,如何自己突然偏心起人类来? 这厢它没想明白,便听父亲道:“我这孩儿近来疏于管教,今日如此行事,险些酿成大错,我日后定会好好拘束他。” 此言落在青俊耳里,不咎于一声炸雷。 ——这哪里是它父亲要替它主持公道?分明是要借着由头将它关回那山中洞府去! 它这父亲上掌门灵虚真人处闹了几次,要它回去。若非那掌门搪塞说它正随着凤鸣儿好好修炼,大约它父亲便早已真的动手,直接掳它回去。 如今它自己这一番捣乱,正巧破了灵虚真人那“好好修炼”一说,给了它父亲自行管教拘束的由头。 一时之间,青俊又气又怕,方才见到青言的激动之情自是半分不存,遑论那一点“待得了自由便好好告这可恶人类女子的恶状”的心思。 它只恨不能真的昏过去,或者寻个什么由头再拖延上一阵,拖到凤鸣儿发觉不对,前来救他。 它这厢自认为想通,便径直躺在地上装死。却不知此自己此刻胸口起伏、耳朵微颤——这般怕极了的情状落在它父亲眼中,哪还有不明白的? 青言在洛水踏入后山之时便觉察了出来。 他近日来本有些烦躁,皆因为青俊愈发叛逆。虽说他心下清楚,不可能一直拘着青俊,不许他去见那契约之人,可没想到它不仅日日急着往外跑,哪怕回了后山洞府亦不愿意见他。 这“后山”之地颇为广阔,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岭”。除了弟子常活动的一峰一溪之所,主体山林绵延,然神兽体型巨大,于是这后山于他父子倒确如人类洞府一般。 可自从青俊日日不见影子后,青言终于觉出了此地空旷:往日二者一同巡山,虽有些寂寥,却并不孤独。 现今青俊不愿呆在后山,只愿意同他那契约者一处。虽每每回来总是抱怨,说他那契约者无趣得很,铁石心肠,可那话中飞扬之意却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 青言初还顺着儿子的话,劝他留下好好修炼,可几次之后,便发觉出来,后者的心思已是不在此处了。 ——显然,比起那个契约者来说,他这个父亲无趣极了。 青言不知如何便想起了那个契约之人: 所谓“同心之契”,贵在心心相印。若两边都放下了,那契约自然也就消散了,这也是他初发现身上契约时,不十分慌张的缘故——更何况他确实对那梦中之人一见倾心,得了同心之契自是欢喜非常。 前些日子他几乎已经确认了“那个人”的存在,后来也大约知道她应是无恙的。可不知为何,自那之后便再也感觉不到那人的存在了。 他努力寻她,甚至掩了身形气息,几次偷偷在夜里去往天玄主峰附近,试图唤她,可对方依旧毫无反应。叁番两次后,他终是慢慢领悟了些: 所谓“两心相知”,大约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初是不甘心的,可到底不再年轻天真,时日稍久,便想起了一个词——“露水情缘”。 所谓“来如春梦多几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大约是他当真太过无趣,连梦里也未能让那人快活,所以一夜过去,任是多少两人间有情热甜蜜也散去了。 再瞧青俊对他也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青言便觉得,这般推测实在是再合理没有,于是只得掩去心头酸涩,只得自行担了这巡山之责,也不愿去想,何日心头余火散去、同心结消。 冬季寂寥苦寒,几番下来,青言逐渐沉静下来,连寻那梦中心心相契之人的心思也淡去不少。 包括今日,发觉有人入了后山、占了他平日喜爱待的那处溪石之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暗中观察。 这显然是个来悟道的弟子,修为不高,观气澄彻——他只看了一眼就不再注意,暗中回避了。然还未深入后山多远,便觉出一股熟悉的气息来,正是青俊。 青言到底记挂着儿子,亦有些奇怪:这如今弟子听讲时分,它应当同它那契约者一道,如何就回得山来? 结果寻着那气息过去,恰好便看见那人被青俊突然发难撞落水。 青言第一反应便是去救,然不一会儿,就见到那弟子抱了青俊上来。 他心下一惊,顿觉蹊跷:如何撞下去的人又活动了起来?最后昏迷的还是他那儿子? 到底青言前阵子吃过亏,明白人类多贪婪狡诈,当即想上去将儿子抢回。然方一现身,便正巧对上少女那双望过来的、略显惊惶的眼。 也就是这一望之下,不知为何,青言便觉心神一阵恍惚,到了嘴边的冷斥,亦生生收了回去。待得理智回来,心头便砰砰跳了起来。 然他到底理智还在,兼之觉出青俊那边的动静,想了想,便暗中先借着那契约唤了一声。 不想对方毫无反应。不仅如此,似乎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愿意。 青言当即大失所望:契约尚在,除非是铁石心肠,或者是道心澄明,毫无私欲,断无当着面也心绪毫无触动的理由。 便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青言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 于是他定睛再看面前人,似乎又无了方才的感觉: 不过是个有些颜色的人类,但因为落了水的缘故,面色苍白,配上那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有湿漉漉的衣衫,就有了几分可怜之意。 而如他这等神兽,本就天生良善,大约是如此,才对面前这人生不出多少恶感。 ——然也不过是没有恶感罢了。 他到底不喜人类,亦清楚青俊此刻装睡。想了想,便自揽下教子不严的过错,只待面前人点头,便顺势将青俊带回。 洛水确实想点头。 方才青俊问她是不是这小畜生推的,她差点就要应下。可话到唇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自凤鸣儿巧收小神兽后,这天玄护山之物风头正劲,因此关于这大神兽的传闻还是听了不少,知道这大神兽既护短,又讨厌与人相处,连天玄掌门也不曾给半分好脸。 试想,这般护短又难处的神兽,如何会真心帮着“外人”说话?替她主持公道? ——谁知它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 虽是这偷炭小贼惹事在先,但她亦还记得自己方才恶声恶气、下手又黑——若是这大神兽当真是个护短的,又听到了些什么,觉察了什么痕迹,那才是真正大大的不妙。 她倒是还记得眼前这家伙是自己的契约神兽,然而公子根本未教过她如何驱策这神兽,瞧这亲近,大约也没有提醒她的意思。 且她此刻也无甚兴趣心情——这般庞然大物凶神恶煞也似地蹲在面前,瞪着她,哪能升起半分喜爱亲近之意?到底还是害怕。 洛水这样想着,飞快瞥了眼那大神兽。 她确可有心一试,可在外门人来人往惯了,吃什么也不愿意吃眼前亏,自然不敢硬试。 面对这神兽隐隐威压,她咬了咬牙,身子一软,又重新趴回了那小的身上,作那猫哭耗子状,低低泣道:“不怪小公子,是、是我的错……” 此言一出,大小神兽俱是一愣。 她又道:“是我不该来后山,打搅前辈清净——小公子、小公子出现得突然,想来本是要同我玩耍,我却是无甚胆量,有眼不识神兽,反倒惊了小公子,兼又手脚笨拙……方才不慎落水。多亏了小公子舍身下水救我,不然我、我……” 她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起来,仿佛感动至极。 青俊初听只觉得古怪,可越听越觉不对:若非它亲身经历,大约真要以为自己方才落水就是为了救这人类。 青言亦觉有些不妥,想起方才一点疑虑,便直言道:“我等天生便有分水辟火之能,如何它同你下去便突然溺了水?” 洛水咬了咬唇,飞快地抬眼朝周围扫了一眼 青言微愣,随即会意:“无妨,此地无人。” 洛水于是小声坦言:“我……我在水下挣扎之时,似是不小心碰着了小公子某处,依稀是有些特殊……” 这不提则已,一提青俊又开始腾腾冒火,恨不能翻身而起,大喝一声“狡诈之徒”,什么不小心?分明是故意! 然它此刻并不能眼,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言沉默了片刻,道:“倒是你有心了。”语气显然较方才已温和不少。 确实,洛水这番言语,既主动为青俊惹事找了台阶下,又言明了它出事的由头,还看顾了它的安全,并未细言那不小心撞上的“弱点”究竟何处——如此心思落在青言眼里,只觉这人类弟子心思细腻,品行良善,兼之他早些观过此女之气,于是再无怀疑。 青言想了想,道:“犬子无状,倒是多谢你照顾一二——若有修炼上的疑虑,我或可帮忙指点一二。” 青俊一听,差点又吐出一口炭来——这作恶女子不过叁言两语,如何就成了他父子欠她人情? 恶气盘升中,便听少女怯声道:“我……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青俊一听更是怒火腾腾,只想翻身而起,提醒它父亲此女狡诈贪婪,必是有所图谋。 可青言只是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于是便听那人道:“此处谷地清幽,我今日前来,似有所悟。然我天资愚钝,并未完全参透,还望前辈允我近日前来修炼。” 青言沉吟:“非是我不允,然近日天玄后山地界多敏感……” 洛水立刻摇头,道:“弟子明白了,谢过前辈。” 话已至此,青言本不必多说,可望见对面少女乖觉应下、却又难掩某种失望的模样,他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句:“你师承为何?” 她眼睛立刻亮了,答道:“我师父是祭剑闻朝——我是他新收的徒儿……”说着便取出了腰牌予它看。 青言立刻想起了早些闻朝的嘱托,踌躇片刻,道:“若是如此,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你活动的地界或只有此处溪谷,断不可深入,否则便一律按那不轨之徒处置。” 面对他话中隐含眼里,对面人只是盈盈一拜,笑道:“谢过前辈,得此一溪一石,我便心满意足了。” 青言点头,不再多言,只低头叼住青俊后颈软肉,将那一团绒青护在嘴畔便欲离去。 脚下云烟升腾,少女又拜了一拜,扬声道:“谢谢前辈!希望小公子无事,醒来便好忘了我的过错。” 此言一出,青言倒是未往心里去,只道是人类客套。 青俊却在心中冷笑,心道等小爷醒了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然念头刚起,便觉昏昏欲睡,不待细究这突如其来的困意究竟为何,便当真的沉沉入梦。 青言刚跃入后山地界,便听的口中传来细细的鼾声,当即放缓了速度,拢了云彩,将儿子细细护了,再慢慢飞回洞府之中,于它身侧卧下,度过了数月来第一个父子安稳相处的夜晚。 另一边洛水却并未立即离去,而是站在原地许久。若待得神兽完全没入隐现的暮色之中,方才用了术法,祛了一身寒气与湿意。 她也不急着离开,问道:(“为何我一定要在这个地方修炼?”) 那鬼只是在她脑中笑:(“你倒是个聪明的,知道借落水的模样,掩你这‘罗音织色’的术。”) 洛水苍白着脸不语——方才大胆在神兽面前用“术”的损耗实在超乎想象,若非早已浑身是水,对面一眼便能看出她满脸是汗、背心湿透。 然她此刻并不关心这个。她冒着风险用术,不过是因为这鬼方才突然出声,让她一定要想办法获得后山的出入之权。 如今她办到了,想问缘由,这鬼却只想岔开话题。 “天机不可泄露?”她又追问。 那鬼笑道:“非也——你只消明日前来,便可清楚知道。” 洛水一听,就不再追问,收拾好了东西边准备回去,然还没走几步,就觉眼前一黑,却是一高大魁梧的身形拦在了面前。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然实在懒得同此人说话,径直朝侧边两步,就想绕过去。 而对面也果然同样侧跨一步,又拦在了她的路上。 她再闪,对方亦是再追。 于是她便不动了,也不看他,只扭头不说话。 对方一瞧她的模样就笑了,道:“小师妹还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