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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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差来回来去淋半天雨,开口就打大喷嚏,抬手囫囵一抹。 “叽叽咕咕念半天酸词儿,不知道说的什么,咱家紧着劝,就是不让开,马蹄子都踩他身上啦!” 宋之问喉头发紧,人不敢起身,顺着膝盖头就转向朝外。 韦团儿匆匆道了句,“奴婢去瞧一眼。” 片刻转回来,疾步榻前蹲下,语气慌张,“圣人,相爷要保他性命!” ******************** 听说相爷拦了御马,瑟瑟哪还坐得住,上手就把车帘掀了。 探头看,惹祸的人跪在御马前面,瓢泼大雨顺着他的颌角淌个没完,五官都抹得含混了,肩膀上被马蹄子踹了一脚,深绿双钏的袍子扯破个大洞。 旁边相爷也站在泥地里,老归老,架势还端着,金玉带扎得紧紧的。 雨来如急兵,把平地打起薄薄烟尘。 众人忙着打伞,无人顾及掌灯,黑黢黢乱成一团。 独御辇射出一线明锐的金光,正打在相爷面上,锃亮斑驳,看不真切。 瑟瑟着急听奏对,向窗外武崇训道。 “表哥,你带我往前头挤挤,又不是朝会,女眷下车不妨事吧?” “那是张说,你就别往前凑了。” 武崇训穿着蓑衣,毛扎扎像个稻草人,说完意识到瑟瑟不认识张说。 “这三四年科举出来的才俊,独他耿直暴躁,到处得罪人,今日站出来,必是抱了死谏之心,且瞧相爷救不救得了罢。” 瑟瑟微微张嘴,钦佩地看着他。 流内官九品三十阶,拢共万余人,八成在州府,京官两千上下,其中五品以上不足三百。张说这种服绿的小杂官,七八品罢了,满神得有一千五六百个。 他又不像阎朝隐、宋之问,拼命往圣人跟前凑,武崇训竟也认得。 侧目打量他,神情淡然,对这突发事件的结果仿佛早有预料。 瑟瑟不急着走了,递个帕子给他擦雨水。 “听表哥口气,好像很欣赏他?那为何不替他说句话?” 瑟瑟透过窗棂子上的缝隙朝那头望,一面问武崇训。 “既是出了名铁骨铮铮,冒犯天威必不止一回,越是重臣出面作保,圣人越要恼,譬如相爷站出来,便是小事化大。” 武崇训一笑,“那谁去好?” “表哥去呀,插科打诨地混一混,拽开他就罢了。” “混?” 武崇训认真思索了下,“没混过去怎么办?” 瑟瑟耸耸肩,“要贬要杀,都是他为博贤名儿,自找的呀。” 武崇训被她的歪理绕进去了。 细想这话倒也没错。 舟车劳顿折腾到傍晚,又下雨,人人烦躁,他偏挑这时候直谏,可见是成心求死,何必为他,连累相爷一把年纪雨里遭罪。 “其实他要说什么,我约略猜得到,要混,也不是不行。” 瑟瑟一颗圆滚滚的头探出来,快挨着他蓑衣了。 武崇训噙着笑,觉得她像个急于离巢的幼鸟,怕她淋雨,摊平手掌笼在她发髻上方。 “两千多人出来一趟,花费公帑甚巨,昨儿高兴,挨着行宫地界,又赏赐相爷一座宅邸,还得征发民夫修建,然南边遭水患频频……” 瑟瑟哦了声,“原来还是为民请命。” 遥遥张望,两个壮汉摁着张说的头颈往地里深埋,相爷虽没人敢碰,雨里稀里哗啦,也是难看。 遗憾道,“可惜他不及表哥英朗,黑得大马猴似的,不然不必开口,圣人一见就怜惜了。” 武崇训是个君子,往常听旁人话头是预备夸他的意思,侧身就回避了,可是瑟瑟的赞美突如其来,尤其这样平铺直叙,表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不容任何人,哪怕他自己否认。 他半是羞恼半是甜蜜地举起大袖挡在眼前,不叫狂沙吹迷了,可是没遮住的耳垂红通通的,像颗饱满的寿桃。 瑟瑟心道,真是命里带福气。 “我就怕去了,夫人规矩压下来,要打——” 武崇训口气已是和软了,“不怕,圣人喜欢女孩儿有主意。” 瑟瑟巴不得一声儿,扶着人跳下来。 雨小了,风还是大,天色昏惨惨,前后人影憧憧,都自顾不暇。 太平的马和李显的犯冲,两边马夫不敢吆喝,使劲扥着往回拽,冷不防惊了府监的坐骑,雪白的骏马在灰蒙蒙的飞沙走石里很是显眼,扬起前蹄嘶叫,猛甩脑袋,辔头上金珠宝石在风里打璇儿。 瑟瑟眯起眼,下意识贴近武崇训。 双手紧紧抓住他靴筒,把脸藏在他小腿背后,鼻尖几乎贴着肉了,咻咻地热气湿润,武崇训整个身子僵直,紧绷绷不敢乱动。 朝辞牵马在前头,忙掏摸出火石在火镰子擦了擦。 一道微弱火光,照亮她细洁的额头。 武崇训居高临下,看她愈发矮小可爱,软团团的,额上沾着水珠子。 俯身指给她看,“瞧见那棵槐树没有?你就去那儿。” 瑟瑟嗳了声,“你不陪我去呀?” 她眼盯在狄仁杰身上,瞧他滔滔不绝,慷慨激昂的胡子乱颤,定是四个字儿四个字儿的往外蹦成语,边琢磨他会用什么词,不等武崇训回话恍然大悟。 “哦,知道了,你一身红,太显眼。” 感谢地胡乱拍拍,三四下有一下拍到他手背上,浑然不觉地去了,丢下武崇训半空里撂着胳膊不知道往回收。 朝辞纳闷,树底下的高个子分明就是六爷,公子这算送羊入虎口? 迂回地问,“您不跟上?郡主那嘴除非缝上,哪忍得住不吭声?” 武崇训没应,半晌淡淡道,“看她罢。” 第82章 瑟瑟提着裙子, 借太平公主车马投下的阴影溜边过去。 雨几乎停了,雾气还重,眼前三四步便看不清, 脚下杂草蔓生,细刺扎着腿肚子,边想公主位次高些, 坐在车里就能瞧热闹,不像她远地跋涉。 一面愤愤,手也握过了, 前胸贴后背也挨过了,亲近些不是应当的吗? 迎面御前侍卫送院正和灵台郎走出来,灵台郎笃定道。 “马上还要大雨, 彻夜难休, 请林将军一鼓作气,别被他耽搁了,拖到明日进城,备办的接风宴席怎么办?宰好的牛羊白扔,尚食局又头疼了。” 高个子连连点头, “有您这句话,林将军心里就有谱了。” 灵台郎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 御前侍奉的人身段就是漂亮,往常还以为是盔甲衬托, 脱了好坏更分明,宽肩细腰大长腿,腰线比旁人高出两拳,端着肩向人一笑, 直如佛子拈花。 就可惜大男人养出个闺秀做派,轻易不肯露脸。 “可不嘛, 咱们监察院上下,说半句话都瞻前顾后,预备大家好下台,不像有些人,光顾着自家出风头。” “听闻您家大公子将及弱冠,好耍两套棒法?” 武延秀把人送到树荫底下,摘了斗笠抖抖雨,挂在背后。 “论棍棒,十六卫中公推杨嘉本将军第一,可惜他死的早,两个儿子都是纨绔,且杨家从不收徒,家传绝学藏得严严实实,林将军就不同了……” 院正意外惊喜,眼都亮了。 “犬子言行无状,就差师傅规训,难道林将军座下还有空儿?” “旁人引介,林将军未必肯收。” 武延秀语气笃定,尾音悠然地一勾。 “我么……” 院正满面红光,高兴地直捋胡子。 没想到出门办一趟皇差,竟为儿子请到位好师傅,往后有林将军作保,进千牛卫可从郎将起家,便是想进羽林也不难。 回头夸赞灵台郎许子春,“你这小兄弟,年纪轻轻,耿直又热心。” 许子春笑说正是,双手奉上油纸伞给顶头上司。 “院正瞧头上,又落雨了。” 武延秀道,“二位郎官慢走,回了京咱们再聚。” 转头看见瑟瑟探头探脑,露齿一笑。 “嫂子怎么又一个人瞎跑?” “他嫌我烦呢!” 瑟瑟候着他完事儿了才把眼瞥过来,气哼哼地。 “嫂子别说这话。” 武延秀摆手正色道。 “三哥待您天地可鉴,那晚得亏是遇见我,不然三哥轻辄废一条腿,重辄命都没了。” 他觑着她神色,果然她一无所知地张大嘴,“不是吧……” “三哥没提?那可不是寻常毒蛇,诨名叫‘七步银枪’,咬人七步必倒,药石无解,不是我吓唬你!神都人杰地灵,没这么阴毒的玩意儿,黄河以北上千里土地,也就嵩山有,山上给它单立一份灯火,保佑徒子徒孙不受毒害。可谁知道银蛇大仙认不认?真咬了,只能靠命扛……” 他这张嘴,但凡张开了就难闭上。 瑟瑟打不断,也没想打断,点头认真听着,走到御辇背后,顿时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