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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第53节

    秦定邦一直等到天快黑。

    其间他派张直到修齐坊确认情况。房东太太和邻居都说,梁琇确实被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带走了。张直还专门进屋查看了一番,屋子不见明显的杂乱,只是墙角地面上有个粉色的小本子。

    张直给捡了起来,本来要顺手放到桌子上,想了想又揣进兜里。回来时把情况学给了秦定邦听,又把小册子掏出来,放到了办公桌上。

    秦定邦翻开这个小本子,里面还夹着当时向澧碰掉的那片叶子,已经成了没有水分的标本。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但这小本子的主人,现在却生死未卜。

    这时,一张纸片从本子里掉到了桌上,他捡了起来。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是江边的一处地址。

    他刚把纸片夹回小本子,电话就响了,终于响了!他连忙抓起听筒,只听那头响起了祁延龄急切的声音——

    “映怀你听我说,我好不容易联系到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他说他在七十六号的级别不够高,这次恐怕不是轻易能拿钱赎出来的,而且已经……”

    “你直说。”秦定邦越听心越沉,但却没有时间留给无用的情绪。

    “映怀你要稳住,那边说,已经开始动刑了,恐怕……不太好。”

    桌上梁琇的那张字条,瞬间就被秦定邦揉成一团。

    “动刑了?”

    “对。”

    “映怀,救人恐怕要找其他路子了,我这边只能找到这个人。但他说在这件事上,他万不敢插手。”

    “明白了。”挂掉电话后,秦定邦闭上眼睛以手扶额,狠狠地揉着太阳穴。

    不求财,就不是绑票。级别不够高的,不敢插手……也就是说,这次的是件大事,一般人不敢碰,梁琇,是遇到大麻烦了。

    而七十六号里有秦家的仇人,又万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梁琇是秦家的营救对象。

    一般的周旋不会有什么用处了,只会白白浪费时间。最快的办法,只能是来自更高层的施压。

    他迅速抓起电话打回秦宅,接电话的是张妈,很快池沐芳接过了电话,“邦儿,我们刚到家不久。梁小姐被劫去巡捕房的事,我们听说了,正……”

    “母亲,她没在巡捕房,她在七十六号。父亲在家么?”

    “啊?他在!”

    “我马上回家。”他挂了电话,立即冲出了办公室。

    等他一路疾驰回到秦宅时,池沐芳正一脸焦急地在门口徘徊,看到秦定邦急匆匆进屋,赶忙道,“你父亲在楼上书房等你。”

    显然池沐芳已经跟秦世雄转述了他的电话。

    秦定邦听了池沐芳的话,没做停留便几步跨上了楼梯,书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屋,桌旁的秦世雄正襟危坐,面色沉沉。

    “父亲,他们对梁琇动了刑。”

    “这个梁小姐,究竟是什么人?”

    “她是被当成重庆分子抓进去的。”

    “‘被当成’?那她到底是不是?如果不是,她还是什么?”

    秦世雄无一字废话,抛出的问题一针见血。秦定邦被问的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父亲是跟他在确认什么,他坚定道,“她是个中国人,和她姑姑一样。”

    屋里陷入一刻沉寂。

    “你对她是什么心思?”

    “非她不娶。”

    秦世雄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那为父今天,就替我儿……豁出去这张脸。”

    只见秦世雄拿起桌角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少顷,电话通了,秦世雄声音洪亮,“喂,兰石兄……”

    审讯室里,冼之成累得斜歪在椅子上,身上溅得血迹斑斑。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他被打得遍体鳞伤。他脖子一侧的伤口,依然在火辣辣地噬咬着他,时刻提醒着血泊里的这具身体,刚才是如何戏弄他,蛊惑他,让他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

    这女的起先被夹手时,压低着头,泪如滚珠断了线一般往下掉,嘴唇恨不得咬烂了,浑身抖得跟什么似的,之后拔指甲,抽鞭子,捣伤口……就是男人,恐怕都剩不下半条命。

    真他妈的是个嘴硬的。

    刚才那些凄厉的惨叫,一直都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一声声灌进他脑子里,滋养着他嗜血的神经。让他一回想起来,就莫名兴奋。

    只是她已经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不仔细看,都很难瞧出还有那么一丝儿的呼吸。看起来,离死只差半步远了。

    可他还是觉得不过瘾。

    他一边歇着一边看着,审讯室里,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梁琇所剩无几的意识,还在锲而不舍地提醒着她,这具肉身,仍然还在地狱的热油里滚着。

    无穷无尽的痛啊。

    脏腑里、皮肉上、骨头里,她一直在坚持着抵挡着,可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正在吞噬掉她的神智。她的痛觉一度把她的感官放大到无限,但是现在,周遭的一些,却开始渐渐模糊。

    她隐约听到皮马靴踏水的声音又朝她逼近,随后她的上身被拎着衣领扯了起来,又有一股腥甜的血呛出了喉咙。

    新一轮的折磨,又要开始了吗?

    可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剩下一缕魂魄,轻扯在轮回的边沿,若有似无地浮浮沉沉……

    死,就死了吧,死了,肉身就得解脱了。

    只是,今天……今天要能再多看那人一眼,就好了。

    本来他让她等他的,他在门口,还朝她笑来着。

    在她心底的最深处,如涟漪般泛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个人啊……

    就在她感官开始慢慢消退之时,审讯室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电话铃声。她已经听不清接电话的人说了什么,只感觉话音落了不久,自己便被狠狠地掼到地上。

    之后,便彻彻底底地没了知觉。

    第60章 他把血债,一笔一笔,凿刻进了心里。

    梁琇自然是无法知道这个终结她磨难的电话,是经过多少辗转才打进了普通人根本无法触及的审讯室。又是何人出面,才能立即阻止这场非人的刑罚。

    但书房里的秦定邦,在听了秦世雄的解释之后,才明白为什么刚才父亲,说要“豁出脸”。

    秦世雄打电话求了金兰石。

    原来,上个月金兰石来秦宅喝茶时,曾无意中提起过,他有个堂弟,是个几方面都能说得上话的人。

    去年金蟾大舞台被日本人判为敌产,就是不得已通过他堂弟打了招呼,才又回到他手里的。

    金蝉大舞台享誉上海,落座在最黄金的地段,每年都有大笔进账。那么一大块肥肉掉进了日本人的嘴里,当时谁也不知道要滞留多久,甚至能不能要回来都两说。而没了金蝉大舞台,金家也就彻底没了指望。

    所以说若不是他堂弟,金家恐怕也就垮了。

    金兰石对堂弟的神秘身份讳莫如深,从未对外有过任何宣扬。但能三言两语从日本人手里要回金蟾大舞台的,无需赘言绝非等闲之辈,其级别之高,可能很难轻易揣测得出。

    如果不是上次金兰石说漏了嘴,秦世雄是根本不知道金家还有这么号人物,有这么复杂的背景的。

    秦世雄纵横上海这么多年,虽然早已不公开谈论局势,对汹涌的暗流,却依然有着敏锐的洞察。

    梁琇是被当成重庆分子,而不是其他势力派别给抓进了七十六号,那她保住性命的可能性,反倒可能大一点。

    据秦世雄所知,日本人私下里正谋求和国民党媾和,对重庆分子,已经不像前些年那般虐杀了。

    也许,这就是运作的孔隙。

    为了救梁琇的命,秦世雄硬着头皮打了这通电话。他并非不知金兰石不以堂弟的身份为荣,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轻易触碰这层关系。

    想当年,淞沪会战开战第二天,大世界的门口挨了不知是谁投的炸弹,死了能有一千来号人。当时秦定乾正好被金云攀约到了那里,后因救金云攀而重伤殒命。

    秦定乾,那可是秦家的长子啊。

    别说在秦家是顶梁柱,即便放到整个沪上的大家族里,他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论为人论处事,无不倍受称誉,是公认的秦家接班人。

    要不是金云攀没去秦宅赴那本来早就定好的约,而是临时改成了去大世界谈生意,秦定乾那天根本就不会出门。

    结果事情偏就那么寸,投弹声传来,二人正好走在街心,秦定乾先反应过来,立即把金云攀扑在身底。

    金云攀的命倒是保住了,但秦定乾却在当场就不行了。

    优秀绝伦的一个人,就那么抛下了父母双亲、娇妻幼子,甚至连句话都没留。

    按理说,这样天大的恩情,放到一般人家,恐怕没事就要拎出来念叨几遍。但是秦家的态度却是过去了就过去了,从未主动提起这件事。不光至今都没求过金家什么,反而依然对金家有求必应,时常救急帮忙。

    秦家向来体面,从来也不屑于做携功自居的事。

    但此次人命关天,秦世雄是必须下这不得已的决心了。总不能为了不让金兰石为难,就舍弃救梁琇的命。

    先把人救出来再说吧,至于金家因此犯过的难,秦家以后再通过其他途径补偿。

    他在电话里跟金兰石坦陈,梁琇是秦家未过门的儿媳妇,也道出七十六号里有人和秦家积怨甚深。此次梁琇所涉事件恐怕非同小可。秦家现在救人无门,只能朝金家伸手求援。

    金云攀的命是秦定乾换的,金家是永世不能忘的。而且此后的危难之中,秦家也多次慷慨大气地施以援手,及时帮金家渡过难关。上次金蝉大舞台被日本人占了,库存的现金都被兴亚院接管,眼看着一时难以周转,金兰石赶紧跟秦家求了援,秦世雄毫不犹豫便让秦定邦去给金家送了十万元的支票,帮金家顺利挺过了那段最焦灼的日子。

    之后,秦家又像此事从没发生过一样,再未提及。秦家越是这样无所求,金家越是不忘恩。金兰石听了秦世雄的求助后,二话不说,便答应立即想办法。

    书房里,秦氏父子二人一边守着电话,一边抓紧谋划还能不能有其他对策。秦定邦甚至想立即去找冼之成,如果姓冼的能帮忙救出梁琇,他愿意给够好处。

    是秦世雄拦住了他,让他沉住气,先看看金兰石怎么说。

    终于,金兰石的电话打了过来。电话那头他激动地告诉秦世雄——

    七十六号那边,都办妥了!

    梁琇的身份是金家涉世未深的“表侄女”,一旦承认了什么,那也是经不住打,一切都是“误会”。现在“误会”已解除,可以放人了。

    想必金兰石定是找了他堂弟,而至于他堂弟到底是动用了南京的,还是虹口的关系,金兰石则只字未提。

    秦世雄一挂电话,便朝秦定邦点了点头,“去接人吧。”

    “多谢父亲!”说完,秦定邦便冲出书房,一边飞奔下楼,一边朝楼下坐立不安的池沐芳大声道,“麻烦母亲赶紧通知祁叔。我一接到人,就送到他那里!”

    “你放心!”池沐芳立即会意,又赶忙道,“邦儿,带几个人跟你一起去吧!”

    “来不及了!”话音未落,秦定邦已经冲出了门。

    他开车一路狂飙,偏偏经过静安寺路时,遇到了一帮日本人喝醉了酒在路中间晃荡,呜嗷直叫地堵着道,任他怎么按喇叭,也不让路。

    正当他杀心四起恨不得直接碾过去之时,有两个不长眼的日本醉鬼竟然直挺挺地趴到他的车灯上耍起了赖。他血气上涌,一脚下去踩足了油门,当即就把他们都甩下了车,其他日本人也被惊得闪开了一条路。秦定邦没再管这混乱,任由他们在车后咆哮咒骂。

    后来,司机老李也带了人开车追了上来。

    池沐芳实在不放心,秦定邦一离开,她便赶紧安排人跟了去。可一向警觉的他,竟然没发现自家的车在一路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