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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第43节

    他猛然发现,在真正的对手面前,他竟然如此脆弱不堪,无所遁形。

    不过,只要能对自己有利,他的想法转变的比谁都快。

    本来这件事就是他手下的蠢才无能。那个吴胖子脑子一直不灵光,是被外室的弟弟从老家带过来的,一心想着如何在上海发财。眼瞎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干活手脚不利索,偏偏就牵连到了秦家。

    还有那些去秦家工厂动手的,让他们给人添堵,谁让他们闹出人命的?说起来也是找死,命就该绝。

    识时务者,就得咽得下这口气。想到此处,冼之成迅速调整心态,没必要为了些该死鬼,搭上自己的安危。

    就这样息事宁人吧。

    他停止了所有针对秦家的行动。可是过了两天,还觉得心里不踏实。当初他混迹江湖时,秦家父子的那些传闻,让他夜不能寐,食不安寝。于是再次给秦定邦去了一封信。

    秦定邦在办公室展开信,上面只有一个松松散散的毛笔字——

    武。

    止戈,为武。

    第48章 “好看。”

    对这个冼之成,秦定邦是查过底细的。此人读过一些书,不能算纯粹的混混。喜欢附庸风雅,装腔卖弄,又贪财好色,手段阴狠。

    早年混江湖时,他因为善于见风使舵,一点点立住了脚跟。后来带着自己的一帮虾兵蟹将投了七十六号,彻底成了汪伪的走狗。

    当年他们二人还曾有过一面之缘,冼之成那时对秦定邦点头哈腰。秦定邦记得这人下巴长了个痦子,痦子上还有撮毛,真是一副让人嫌恶的长相。

    到这里,这场明争暗斗才算暂时平息。

    这些血雨腥风,秦世雄和秦定邦很默契地跟秦定坤淡化了。

    秦定坤隐约能猜到背后还有事情,但那些细节却是他这样的书生,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

    两天后,彭用九的葬礼。

    秦定邦代表秦家去致哀。看到彭用九的家人里,彭太太哀毁骨立,几个孩子半大不大。其中唯一的女儿,应该就是安郡的那个同学,已是一脸茫然。老父亲岁数很大,看起来也一身的病,扶着他的,是彭用九刚上大学的幼弟。这么大的一家子,愣是没见着一个能顶起门户的。

    彭用九有名的刚直不阿,为人公正。即便法院的薪资还算可以,但这么一大家子全靠着他一人去养,肯定也剩不了多少。他一殒命,一家老老小小,以后的日子,恐怕有的艰难了。

    秦定邦回来后便跟秦世雄说了彭家的情况,秦世雄当即让秦定邦第二天带了些钱送过去。

    彭家对当初牵连了无辜的秦安郡,害得小女孩终身残疾,一直心怀愧疚,所以对秦家的好意百般推拒。秦定邦没多说什么,把钱放下就走了。

    回来时正好路过鸿翔。他停车进店问了一下,老裁缝说衣服都已经做好了。本来他以为可以顺路取了送给梁琇,但老裁缝的话也很有道理——最好顾客本人能到店试一下,一旦有不合身的地方,改起来也方便。

    秦定邦驱车去了修齐坊,梁琇并不在家。他下了楼便往停在巷子外的车走去,结果没走多远,正好就碰上梁琇迎面回来,风尘仆仆的,虽然戴着顶帽子,但鼻头和脸颊都冻得通红。

    看到他,梁琇加快了脚步,小跑着来到他面前。

    秦定邦扯下手套,伸手摸了下她的脸,梁琇赶紧躲闪,“这是外面!”

    脸冰凉冰凉的,秦定邦抬手刮了一下她红红的鼻尖,笑着看她羞恼的样子。一低头又见她光着两手,“为什么不戴手套?天这么冷,会起冻疮。”

    梁琇今天走得急,以前就没有手套,虽然秦定邦前不久给她买了,她也总是记不起来戴。

    秦定邦一说冻疮的事,梁琇倒是害怕起来。当年在北平,冬天路上很多乞丐手脚冻烂,疮面溃破渗水,非常恐怖,一想起来她就浑身难受,于是点头道,“好,我以后记着。”

    秦定邦揽过梁琇的肩陪她一起走,不忘握着她的手,把掌心的温度传给她,“刚去哪里了?”

    梁琇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低头看向地面,继续走着,沉默不语。

    秦定邦没有追问,但心底的隐忧又翻滚起来。他低头看她,“有事要上楼吗?”

    “嗯?”

    “要是没什么事,跟我上车吧。”

    “去哪呀?”

    “鸿翔的衣服做好了,咱们去试试,没问题就取回来。”

    “这么快就做好啦?”上次一共做了四件,看样衣款式,都很美。梁琇心底竟有了期待,笑意不知不觉爬上了眼角。她想了想,“你等一下,我到楼上拿点东西。”

    “我陪你上去。”

    “不用,是收据。我跑上跑下很快的。”说着,就朝楼上跑去。

    秦定邦等在原地,看着梁琇露在帽檐外的头发,随着脚步一颤一颤,像是雀跃的小兔子。

    梁琇今天的接头很顺利,但华光的气色却一直没见好转。虽然梁琇每次过去找他都给他带一瓶药,他仍然经常拿手抵着胃。梁琇往回走时正想着该怎么办,一抬头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秦定邦。

    小时候,每次妈妈给她做新衣服,她都会高兴很久,甚至晚上睡觉时都穿着不让脱。没想到现在这么大了,要有新衣服了,还是会抑制不住地盼望和激动。

    她上楼后找到了取衣服的收据,刚要出门口,扭头望了望天,已经快到晌午,她又转回身拿了两块上次秦定邦给买的豌豆黄,锁好门之后,便飞快地跑了下来。

    秦定邦看这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站住,然后把手伸到他的面前打开,“你先吃一块垫垫,这样就不饿了。”

    秦定邦笑着拿起一块,豌豆黄不大,他两口就吃完。

    “好不好吃?”

    “好吃。”

    梁琇听了又有些开心,这是秦定邦对北平小吃的认可。她跟着他上了车,等在车上坐好了,才慢慢吃起了剩下的一块。

    不久,车就开到了。进了鸿翔,尽管梁琇换了一身棉袍子,还戴了顶帽子,伙计和老裁缝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个举止彬彬有礼,眼神明亮真挚的美丽姑娘,多旧的衣衫都遮不住她的气质风范。何况,她身后还站着这么位出众的先生。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任谁也不会忘。

    几件衣服都取出来后,老裁缝提议道,“小姐,试一试吧。”

    梁琇摸着衣服抬头看向秦定邦,他微笑点头,“都试试吧。”

    于是梁琇抱起衣服,进了试衣间。

    秦定邦其实比梁琇还期待看到她换装之后的样子。肯定美,比所有女子穿起来都美。片刻后,他便看到他的姑娘从试衣间款款地走出来。比起刚刚罩着一身笨重的棉袍,此刻已是完全换了个模样。

    第一身旗袍是花青色的丝绒旗袍,梁琇不习惯太过合体的裁剪,当时就让老裁缝往大里做,所以衣服有点宽松。但即便这样,也能看出腰身。款式和面料都很衬她,显得端庄得体,又不卑不亢。

    梁琇在镜前左右转身,嗯……真好看,嘴角不禁翘起来。她从镜子里看到,身后不远处,秦定邦也在微微偏了头打量着她。

    梁琇扬起眉回头看向他,“怎么样?”

    “好。”秦定邦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

    梁琇低下头,笑意盈盈,露出一对小梨涡。

    “小姐,这件您满意吗?”

    梁琇又回头看了眼微笑的秦定邦,朝老裁缝点了下头。

    第二身是湖蓝色的樟绒提花旗袍,颜色比上一套更灵动明快。秦定邦当时让老裁缝选的顶好的面料,这也是梁琇的第一件樟绒衣服。梁琇穿这身,更显清新娴静,卓尔不群。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小时候顶多穿点绸缎,长大后就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更别提这么贵重的旗袍。

    梁琇又回头去看秦定邦,秦定邦笑容更盛,“好看。”

    “小姐,这身怎么样?”

    梁琇确认过秦定邦的笑,又朝老裁缝重重点了点头。

    老裁缝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小姐,您就着这身,把这两件也试试吧。”

    两件大衣,款式倒是差不多,颜色上能显出差别来,一件燕尾青,一件沉香褐。两件大衣,都很配梁琇。

    秦定邦看着他的琇琇换掉旧棉袍,穿上像样的衣服,整个人一下便轻盈了起来,他也跟着心底轻快。以后得多带她过来做衣服,直到把她那些旧衣服都替换掉。云想衣裳花想容,这么好的年纪,就应该穿得漂漂亮亮的。更何况,看起来她自己也很开心。

    离开鸿翔时,秦定邦和老裁缝都没让梁琇再换回刚来时的旧棉袍。所以梁琇就继续穿着这身湖蓝樟绒提花旗袍,外边套着燕尾青的大衣。结果一看,鞋又不合适了。

    梁琇脚上穿的是一双大棉鞋,和这身高档的衣服一对比,实在太突兀了。秦定邦又拉着她去了离鸿翔不远的华东皮鞋商店,给她买了两双最时髦的软底皮鞋。

    这趟下来,梁琇真就成了个摩登女郎。

    买了衣服,买了鞋,秦定邦带梁琇去吃了顿午饭。这次并没去秦家菜打扰小水师傅,而是去了江边另一家好吃的馆子。自然又给她点了鱼,这姑娘一有好吃的,心情就会好。秦定邦忍不住想,要是每顿饭都能看到这个小吃货这么开心,该有多好。

    本来梁琇以为吃完饭秦定邦就会送她回家。没想到这人又把她带去了那家德国诊所。进门前梁琇拽住秦定邦的胳膊,“你哪里不舒服吗?”

    秦定邦失笑,“是找施大夫给你看胃,看看现在恢复的怎么样了。”

    哦,原来是这样。

    施大夫和小助手对梁琇还有印象。经过一番检查问询,施大夫说,梁琇的胃养得还不错,但一定要注意继续保养,哪一阵子疏忽大意了,就容易反复,甚至恶化。

    秦定邦听到小助手的翻译,觉得多少放心了些。临走时依然开了两瓶药,都装进梁琇的兜里。

    施大夫说,西药越来越难得了,趁还有药,赶紧把病治好,治好了后就不要再让复发了。

    梁琇听到这话,心情却沉重起来。因为她听华光提过,北边药物奇缺。梁琇甚至怀疑,她给的药,华光是不是都没舍得吃,最后辗转全给送到了那边。

    第49章 “你去南京做什么?”

    民国三十年公历1941年。,十二月十八日。

    拂晓,人们都还在睡梦中。但黄浦江方向传来的密集炮火声,惊醒了很多人的甜梦。八一三淞沪会战之后,上海就极少再听到这样的炮火声了。

    等到天亮起来,大批大批的日本兵,便由苏州河北岸进驻公共租界。苏州河上的那些桥,瞬间变成一根根粗壮的血管,由北向南,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日本兵。

    看着长驱直入的日本鬼子,公共租界的人们彻底懵了。

    有消息灵通的人得到信儿,日本已经向英美两国宣战了。拂晓的炮声就是日军击沉了英国的炮舰。而美国的炮舰一枪未发,直接举白旗,投降了。

    日本人在街上发中文布告,说日军进入公共租界是为了确保租界治安,法租界不包含在内。

    公共租界的老百姓立马明白,这是要变天了。

    日本人在占领区能干出什么样的事?谁都不知道。大量公共租界的老百姓都开始往法租界逃命。

    而法租界在得知日军进入公共租界之时,当即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之间的爱多亚路上,布置各种路障,关闭全部铁门,把法租界死死围住,不让人进来。

    但后来不知怎的,聚集在公共租界南部的人,又发现法租界撤掉了障碍物,开放了交通。这时,逃命的人便像开闸放水一般涌进了法租界。

    真是无比混乱的一天。

    然而公共租界的混乱,这才刚刚开始。

    原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日本人先是偷袭了珍珠港,之后兵分几路,在香港、马来亚、新加坡、菲律宾等地摧枯拉朽,迅速取得战果。相比这些大仗,日本人对公共租界的占领,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只有黄浦江上的那艘英舰还抵挡了一番。而这,也就算公共租界——以前的英美租界——所做出的所有抵抗了。

    接下来的几天,消息、秩序全都乱了套。留在公共租界走不了的,人心惶惶。法租界的人也大有朝不保夕之感。日本人在公共租界印的布告,法租界也看得到。比如,公共租界的茶楼、戏院、舞厅、酒楼等一律可以正常营业,但英国和美国的国旗不能再挂。于是爱多亚路以北,到处都悬挂起日本国旗。以前米字旗、星条旗招展的公共租界,一夜之间就如同贴满了膏药拔满了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