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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第18节

    成绮嵘看了眼两个孩子,笑着跟梁琇无奈地摇了摇头。

    于是,梁琇在暴雨停歇前的三天里,在这一块小小根据地,被两个孩子喊了三天“小姨”。

    梁琇主要是皮肉伤,等到第二天,出屋子就没什么问题了。成绮嵘带梁琇去见了那天救她下山的那个人,“这是我们的政委,也是我的丈夫,向长杨。”

    “梁琇你好!你救了我们几个,没有你,我们可能就都被伏龙山的土匪杀害了。”向长杨郑重地向梁琇道谢。

    “我才是那个被救的啊。”梁琇说道。

    这个向政委应该就是那天逃跑时为首的人了。梁琇此时才看清他的模样,很高很瘦,但身形挺拔,五官硬朗,眼角还有颗泪痣。

    “雨太大,山路不好走,我们已经派了战士去通知你们的镇子。等雨停了就把你们送回去。”向长杨给梁琇吃了一颗定心丸。

    之后,向长杨跟她讲了关于这次事件的前前后后。她这才知道,原来这帮土匪并不是当地最大的一股,只是刚占了伏龙山这个山头。充其量只能算个草台班子,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寨子都没扎利索,以为插杆旗就能当霸王。

    但是这帮匪徒却尤其狠,仅月余,就下山了数次,周围几十里以内的,都被他们祸害遍了,这次又蔓延着向更远处抢,一直抢到梁琇爷爷的镇子。这已经算百里开外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自己作得紧死得紧,很快就被红军游击队给端掉了。

    后来,梁琇和其他几个小男孩,一起顺利地回到了家。

    可是只这三天,她就喜欢上了那里。临出发前,成绮嵘给了梁琇一个大大的拥抱,两个孩子叫了三天的“小姨”,突然得知“小姨”要走了,还哭了一场。向长杨,还有另外几个一起逃出来的战士,都来给她送行。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祝福平安顺利,她久久无法平静。

    在那个小小的根据地,梁琇看到了和报纸上对“赤匪”的描述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看到了秩序,融洽,尊重,关爱,和来自老乡的真心实意的支持。尽管条件极为艰难,但是那种不畏牺牲,冲破黑暗向阳而生的力量,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那时她只有十八岁,连大学都没开始念,懵懵懂懂的,还并不明白,这三天的经历,对她未来的一生,将会产生什么样的意义和影响。

    向沅就这样在梁琇的怀里,跟梁琇说了很多她看到的、听到的双亲最后战斗和牺牲的所有细节。梁琇默默地抱着孩子,一边听着一边无声地流泪,她觉得她的心随着孩子的话,碎成一片一片的。

    当听到向沅说国民党后来还一直在抓他们的时候,梁琇猛地一惊。

    这租界现在虽然不是国民党的天下,但依然容不下共产党。一旦向沅和向澧的身份被人知道了,那这两个孩子岂不是……梁琇只觉得脊背发凉,汗毛竖起。

    肯定要赶紧想办法。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大姐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教室门口。

    一看到梁琇正抱着向沅哭,赵大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的了?”

    “孩子想爸爸妈妈了,也戳到了我的伤心处。”梁琇赶忙解释。

    “唉!”赵大姐长叹一声,“这造孽的世道啊。”

    “赵大姐有什么事吗?”梁琇很少看赵大姐这么慌张。

    “梁小姐你还在这,可太好了,我以为你下班走了。”赵大姐一拍大腿,“有个新来的孩子发起了烧,浑身烫得厉害!”

    梁琇一听,立时也急了。那些小战士刚来的时候,梁琇知道有几个伤口感染的情况不容乐观。这一发烧很有可能是情况加重,搞不好会危及生命。

    “赵大姐,我先跟小元说两句话,之后马上过去看。”

    一听梁琇答应帮忙,赵大姐面容舒展了一点,应了声,就赶紧转身朝孩子宿舍跑去了。

    梁琇扶着向沅的肩,飞快地对她说道,“沅沅,今天咱们俩的谈话,谁也不要告诉,也不要跟任何人说你们父母的事。租界里到处都是坏人,很不安全。你俩依然还是小元和小李,知道吗?”

    向沅抹了把眼泪,“小姨放心,我明白。”

    跟向沅相认了之后,梁琇就马不停蹄地和院里的同事把那个发烧的孩子送去了医院。医生给孩子清理了伤口,输了液,等慢慢退了烧,才算是把孩子从生死线上拽了回来。

    医生看了孩子的伤之后都觉得讶异,小孩子怎么能受这样的伤?梁琇只能急中生智给搪塞过去。但是,这帮小战士和外界接触得越多,引起的怀疑就会越多,他们的处境也就越危险。一定要想办法快点送他们出租界,去苏北。

    朱维方和老冯他们这些天夜不能寐,正是在紧锣密鼓地安排着这件事。梁琇把治完病的孩子送回院里后,赶紧跟朱维方汇报了医院的情况。大夫问的话让梁琇胆战心惊,生怕哪处没留够神就给暴露了。

    朱维方跟梁琇交了底,“后天,后天一早,我们就能把这些孩子送走。”

    梁琇一听,心里半块石头落了地。

    往回走时,她路过怀恩院子里的那个树墩,不由自主地就跌坐了上去。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的精神绷得快到极限。坐下来,多少还能平定一下这大起大落了一天的心情。

    她呆呆地望着院门外,路上有稀稀拉拉的行人,偶尔有车驶过。一对母女慢慢走着,女孩正跟着母亲撒娇,其乐融融的。她目光追着二人,一直到看不见。心情刚随之平静了几分,却猛地想起,糟了!还要给秦安郡上课呢!

    但已经晚上了,肯定来不及了,打电话,先要打电话!

    她知道的最近的,现在还能用的,也就房东方太太的电话了。她焦急地冲出院门口去等黄包车,可等了好一阵却一辆也没看到。真是不用的时候满街都是,着急的时候一辆也等不来。算算怀恩离她住的地方也就隔了几条街,于是她干脆不等了,撒开腿便往回跑。

    还记得路过一家糕饼店时,店里小伙计冷不防地吊了嗓子京戏,“嗷”地一声,她被吓得一扭头,结果脚下来不及停,一头撞上了个迎面走来的男子,把他碰了个大趔趄,帽子都歪到了脸上。她只得连连道歉,得亏人家没纠缠也没言语,摆摆手就让她走了。之后她一阵风般地接着跑,这才有了后头在巷口遇到了秦定邦。

    昨晚秦定邦喝完粥走了之后,梁琇久久无法入睡。

    向沅和向澧未来怎么办呢?父母都是游击队的,这两个孩子放在外边肯定是要被斩草除根的对象。在上海,不管是租界里的巡捕房,还是租界外的七十六号、日本宪兵队,哪个不是把他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必先除之而后快?两个孩子这么小,一旦言语不慎,被人听了去,露了身份,哪还有命活?

    而且,姐弟俩已经在这里呆了有小半年了,会不会之前就漏过马脚?会不会有人已经开始怀疑他们?

    梁琇越想越急,越想越怕。

    肯定不能在这里继续这样下去,得想办法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梁琇盯着棚顶,尽管这一天经历了那么多,但现在她的神志却非常清醒。当年在根据地和向政委、成大姐还有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情景历历在目,不觉间,泪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突然,梁琇回想起了向澧小时候——他有一把小木枪,当时只有几岁的小向澧对那把小木枪爱不释手,走到哪带到哪,没见离过身。

    这孩子,可能爱当兵!

    小战士们后天就可以脱离这片危险的地界,可不可以把姐弟俩和他们……一起送到苏北去?

    梁琇仿佛终于在被困久了的黑暗屋子里,摸到了一柄门把手。

    经过了一晚上的深思熟虑,今天一早起来,梁琇便匆匆赶到怀恩,跟朱维方汇报了向沅和向澧的情况。并跟他请示,可不可以把这两个孩子一起送往苏北。

    朱维方一听这都是烈士之后,而且这种身份在上海,确实风险太大,当即同意。让梁琇先做好姐弟俩的工作。

    前不久院里又来了一个初小老师,叫小丁。梁琇总是不收工钱,伍院长不好意思让她把时间都耗在难童院。有不嫌弃这里工钱微薄的,伍院长也给招进来。虽然不知道小丁老师能干几天,但是干一天算一天,多少可以把梁琇给解脱出来。

    今天正好是小丁老师上课,梁琇没课。梁琇就找个理由跟院里打了声招呼,把向沅和向澧带回了家。

    路上遇到了油饼挑子,刚炸出来的油饼,香气诱人。梁琇给每个孩子买了一张,他们开开心心地跟着她上了楼。

    向沅的确是个嘴严的姑娘。昨天梁琇让她谁都不要说,她真就跟自己的亲弟弟只字未提。

    一直到上午来到梁琇的住处,向澧才知道梁琇不光是老师,还是故人。向沅那时大一点,记得更清楚。向澧则实在太小了,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还是姐姐帮忙回忆,才想起来一些。

    原来这个总是对着小伙伴们笑的梁老师,就是小时候的小姨呀。男孩一下就觉得终于有亲人了,开心得不得了。

    正当梁琇要问他们愿不愿意去苏北的时候,秦定邦出现了在楼下。等送走了他,梁琇刚要开口,忽地又记起向沅跟她说过,向澧嘴不严。

    经过这一上午的观察,梁琇可以断定,这小姐弟俩里,做主的是姐姐,所以梁琇决定先跟向沅商量一下,看看她的意愿如何。

    于是,“嘴不严”的向澧被支到楼下,去跟其他小孩一起玩。

    向澧在窗台看着楼下这帮孩子疯跑的傻样,早都已经心痒了。一得到小姨和姐姐的允许,便开心地跑下楼,几句话就和那帮孩子混熟了,俨然一个挥斥方遒的小将军。

    梁琇关上门,和向沅站在窗边,一边看着在楼下玩耍的向澧,一边想着怎么跟向沅提这事。

    “沅沅,租界不是你们的久留之地。你和澧澧身份特殊,在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梁琇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姨如果把你们送去另外一个更安全、更适合你们成长的地方,你们会愿意去吗?”

    “我相信小姨,我愿意去。”向沅回答得干脆,没有任何犹豫张嘴便问,“小姨,我们是去找新四军吗?”

    第20章 听到了她此生中最不可思议,却又让她如梦方醒的话——

    梁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顾不上惊讶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新……?”

    “我们以前在的那个收容所,有好几家工场此处的确是“工场”,不是“工厂”。,可以印刷、做木器、做衣服,很多大人都去干活。有几个特别好的大哥哥,他们会做很多东西,还给过我和向澧一人一个大桃子,说是南汇的水蜜桃,好甜。后来他们就不见了。之后我听大人们偷偷说,他们好像去苏北了。”向沅回想道。

    梁琇真没料到,这小丫头竟然知道这么多事情。

    梁琇试探着问道:“如果让你去找……他们,你愿意吗?”

    “我愿意的!”向沅眼睛亮亮的,她转向梁琇,“小姨,我听人说他们以前是游击队新四军是由南方八省的游击队和红军改编的。。我爸爸妈妈就是游击队的。我和我弟是在游击队生、在游击队长的。”

    梁琇一听,提着的心渐渐开始往下放。

    “小姨,新进来的那十几个小孩,是不是游击队员?”

    梁琇那颗刚要放下的心,差点又窜出了嗓子眼,她一把捂住向沅的嘴,赶忙往门口看去,好在门确实是关着的。

    向沅拍拍梁琇捂在她嘴上的手,等梁琇慢慢放下手,向沅接着说道,“小姨,他们和其他的小孩太不一样了。特别像我爸爸当年带的战士哥哥们。小姨你不用害怕,我知道他们是谁,我谁也不会告诉。”

    向沅把挡在眼前的头发往耳后掖了掖,“我愿意去。”

    梁琇压根没料到这件让她愁得睡不着吃不下的事,竟然三言两语就有了眉目。她不知是何心情地望向窗外,好半晌,“还有向澧!”梁琇心道差点把弟弟给忘了,“我们也要跟他说一下,把他叫上来吧。”

    向沅赶忙拽住梁琇的胳膊,“别跟他说!小姨,他吧,哪一阵全是脑子,哪一阵就容易大嘴。平时我在他身边盯着他,不让他随便说话。要是我一不留神没看住,备不住他就给说漏了,那就完了。”

    “唉,”女孩皱起了眉头,“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办。”

    她趴在窗边,望着楼下已经开始教其他几个小孩排兵布阵的弟弟,露出一副少年老成的大人神色。看来这些年,这个小姐姐真是操碎了心。这个弟弟,起码在姐姐这,得到了稚嫩的保护。

    过了一会儿,向沅长长喘了几口气,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就跟他说,是找大爷爷去!”

    向沅转脸看着梁琇,认真道,“我爸爸当年跟我提过,我们爷爷还有个哥哥,就是我大爷爷,叫向何之,已经不在了。”

    “啊?”梁琇一时语窒。

    “小姨你听我说,”向沅继续解释,“我就跟向澧说,大爷爷还活着,我们是去投奔大爷爷。我也编不出别的亲人,只知道大爷爷了。”

    “哦……”梁琇缓了口气,这个机智的小姑娘,可真能吓唬个人。“这……行么?”梁琇不无担心,这得算是把他给哄过去的吧?

    “爸爸妈妈是我们的大英雄,我弟打小就想上战场,等到了苏北,他肯定能高兴坏了。但是到那之前,先别告诉他。”向沅的保密意识非常强,“小姨你信我,向澧听我的,我一瞪眼他就听话了,可老实了。”

    这话梁琇信,半天来,这个弟弟对姐姐的惟命是从,她已经见识过了。

    事情就这样商量定了,出奇地顺利。

    梁琇在弄堂口的一处面食摊子叫了好些好吃的,看着两个孩子美美地饱餐了一顿。之后,就赶紧把小姐弟俩送回了难童院,并立即跟朱维方汇报了情况,这样朱维方就知道孩子这边没有问题,第二天可以直接行动。

    朱维方那天下午委婉地跟伍院长提了一下,第二天要把这些孩子送走,向沅、向澧也在内。伍院长只说,“做你们该做的事吧,院里有我照应着。”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向沅和向澧,就跟其他被寄养在这里的十好几个小战士,经过一番乔装打扮,被几位交通员分几路护送着,分散去往不同的码头。梁琇把向沅和向澧还有另外一个小战士一起送上了她负责交接的码头。跟船的交通员,把孩子们接上了船。

    这几个小孩子夹在人群里非常不显眼。向沅和另外一个小战士异常冷静沉着,向澧则是一脸憧憬和期盼,显然向沅是跟他说,“就要见到大爷爷了。”

    梁琇深深地看了眼几个孩子,没和另一位交通员多余一句话,也没有在码头多做任何停留,便迅速撤离。

    这些船路上互不联系,一直到了苏北之后,人才会在那里会合。

    真是看似风轻云淡,实则险象环生的一天。

    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可能满盘皆输。他们被抓,组织被破坏,孩子们的命保不住……想都不敢往下想。

    梁琇回到难童院后,先到了伍兰舟的办公室。伍兰舟看着梁琇,“送上船了?”梁琇点了头。伍兰舟露出放心的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丫头,回去休息几天吧,看你都什么气色了。”伍兰舟关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