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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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了一场雨,树枝上挂满晶莹的水滴,水光映着点点新绿,满满当当,欲落未落。 轩窗开了半扇,轻风带着微寒的水汽涌入,拂在人面上驱散雨天的慵懒,落在宣纸上晕开潦草的笔墨。 青石板缝里蓄着雨水,一管家打扮的男子穿过庭院步入廊道,印下一路湿印。 “王爷,赶在生辰前到了。” “陛下没起疑?” “陛下与您情谊深厚,岂会轻易被挑拨离间。” “岭州呢?” “花了些钱,死了些人,事就办妥了。” * 郁晚两脚蹬在墙面上借力,手指攀在窗缘,微眯着眼从嵌在牢房近顶处的一口小窗往外望。 她这回坐牢的地方与前次被符松蒙抓进来关的地方不同,这处的牢狱设在胥山脚下,气候舒畅宜人,这等渐入盛暑的五月时节也不觉燥热。 坏就坏在,她在此处已关了两月有余,日日都是一个样,仰头是灰扑扑的牢顶,低头是窸窣爬行的老鼠,鲜少有机会能出去放放风,觉不出这里的半分好。 此刻她正眼巴巴地从小窗望向楼下的一棵老槐树,那树下有一位五十来岁的清瘦男子,他分明穿着囚衣,戴着手脚镣铐,却能在阴凉处置一张躺椅,有人给他打扇,有人给他烹茶,还有人给他捏肩,知道的当他在坐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逍遥神仙。 “郁姑娘,你怎么又爬上去了?”狱卒张阿年碎碎念叨。 郁晚闲得无聊,与这一层的狱卒相熟起来,平日里拉着他们打发时间。 “阿年哥,树下那人是谁?”郁晚还趴在窗边没动。 “大人物呐!”张阿年卖关子。 郁晚老实下来,盘腿在牢门边坐下,“仔细说说?” “他姓冯。”张阿年言简意赅。 郁晚对朝政不甚熟悉,咂摸半晌才回过味儿,“当朝安国公府也是冯姓,他们有牵连?” “他入狱前,人称一声‘修筠世子’,他父亲是安国公府的巍老侯爷,母亲绣夫人是先太后的亲妹妹,他和陛下是表亲兄弟。” 郁晚听得咂舌,“这般大人物怎到廊州坐牢?” 纵使犯了错,他这等人该是关押在京城,怎的八竿子打到廊州来了? 张阿年四下看了看,声音压得只剩气声,“给人赔罪呗。修筠世子当年犯的错,若不是看在他爹娘的面上大抵是要脑袋落地,或者流放到哪处疾苦之地。” “什么错?”郁晚刨根问底。 张阿年“啧”地一声,“这些不该打听的就别当乐子听了。” 他收了话头,转身抱过几垛干燥的稻草往牢房里塞,“这几日恐要下大雨,你再铺上些,免得受潮...” 如张阿年所说,当天夜里就下起了雨。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四日,小窗里的天空墨云密布,淅沥之声未停歇过,牢房中分外阴沉,氤氲着腐烂的潮湿气味。 尚在拂晓时辰,郁晚窝在稻草堆里睡得昏天黑日,钥匙转动的机械声未将她吵醒,牢门浑厚呻吟一声她依旧无动于衷,最后是狱卒粗犷的大嗓门将她惊得她一激灵。 “起来了!随我出门!” 郁晚惺忪的睡眼立时冒出金光,“官爷去哪儿啊?” 对方语焉不详,“去了就知道了。” 将近三月未见,郁晚将符松蒙上下一通打量,凑上前压低声音说话:“以往你将人逮进来,这回你自己关了数月,感觉如何?” 郁晚出来时监狱外的空地上已停了三四十辆马拉囚车,每辆里五六人互相挤着。狱卒将她塞上其中一辆,恰巧符松蒙在上头。 符松蒙视线转过车厢里另外几人,见他们一脸麻木,未留心这处,也压低了声音说话,他不答反问:“你既不缺钱,为何要做这些下狱的勾当?” 看来他也觉坐牢折磨。说到此处郁晚就生气冒火,“我自己只在你那里失手过一回,几年安然无事,让慕吟给我坑害惨了!” 提到慕吟,从进京以后便与他分开,也不知他判了什么刑罚,她还打算去找他算账。 她又问:“你可知我们这回是去哪儿吗?” 符松蒙摇头。 郁晚未再多问,等到地方了自然揭晓。小雨将停未停,他们身上披着蓑衣,雨水拍打出绵绵轻响,水丝迷得人睁不开眼睛,一路晃晃荡荡南下。 马车从白日行到夜里,中途换了马匹,只短暂停歇过数回。 第二日夜半,行伍进入徐远县,总算有停下的势头。 这处雨已歇,处处弥漫着雨水泡烂泥巴和草木的土腥腐臭气味,闻着不大清爽,地上积水搅和着黄泥,黏黏腻腻糊得到处都是,地势低些的房屋墙壁上印着未干的水痕,显然此处不久前涨了洪水。 行伍在一处宽道停下,再往里道路变窄,马车无法通行。 领头的人下马和几位当地衙役模样的人交涉一番,而后朝囚车一招手,“下车!” 二百来人浩浩荡荡排成队跟着领头的往窄道上走,行了一盏茶的时间,穿过一道石板桥,地势豁然开朗,腥臭气也陡然浓重,但一时无人顾得上掩鼻遮口,纷纷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得怔愣。 此处隐隐能看出是一条十来丈宽的河道,眼下被堵得满满当当,淤泥漫出河堤,分明才连下几日的大雨,却因地势过高而没有河水流经。 河两岸火把烧得正旺,明黄的火光将河底照得亮亮堂堂,底下人头攒动,看打扮有官府的差役、服刑的囚犯以及当地的百姓,正抡着铁锹锄头将淤堵的河道挖出两丈深,再用板车将淤泥拉往别处。 领头的人挨个给行伍的人分发铁锹,“事出紧急,请大伙儿来帮个忙,这忙不白帮,过后徐远县的大人会亲自上书替你们请求减刑。好好干,干得越好,越早能出去!” 郁晚掂一掂手里的铁锹,腹诽这当官的甚是独断奸诈,原是让他们来当不要钱的苦力。 她看一看那些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心里也觉纳闷,洪水都退了,怎的还这般十万火急,马不停蹄行了两天两夜将他们拖来? 劳具分发完,几个差役来领人,河道分段开挖,他们一人带着三十个囚犯去到不同河段干活。 淤泥腥臭粘稠,初始时还觉闻得反胃,时间久了便习惯这气味。铁锹一起一落,铲出黑糊糊的烂泥倒进板车车斗里,这亦是熟能生巧的活计,到后来彷如木偶一般,不停重复这一铲一倒的动作,不会出错,不知疲累,身子与头脑一般麻木。 不知不觉中,河岸上的火把熄了,天光渐渐敞亮,仿佛熬了半生长,又仿佛只是一瞬的事,忽然就觉得眼睛让这光亮刺得干涩生疼,浑身酸累疲惫,身体里的血流淌起来,又从木偶变回活人一般。 郁晚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起身抻了个懒腰,一身骨头生锈般迟钝笨重,关节咔吱作响。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眯缝着眼仰头看天。雨已停但天还未放晴,日头藏在浓云后,隐隐现出个毛乎乎的虚影。闻久了这腐臭的淤泥,吸一口风里带着水汽的空气,分外沁人心脾。 就当她忙里偷闲,身心皆松懈几分的关头,突然腰上一热,一只粗厚的手掌隔着囚衣覆上她腰间的软肉,手指还捏了一捏,又眨眼间撤开。 对方是个老手,下手快,撤手也不拖泥带水,就贪那不到一息的手瘾。 若是不会武的人大抵要吃这闷头亏,可郁晚练家子的本能让她身子快过头脑,旋手往后一抓一掰,“咔”地一声指骨脆响,一肥头男子惨声叫唤。 这一声响如同朝静水中掷了块大石头,瞬间激起水浪向四周荡漾开,所有人闻声纷纷朝这处看过来。 那肥头男子恶人先告状,“放手!放手!你这泼辣女人!无缘无故伤我做什么!” 郁晚眉间戾气涌动,“无缘无故?你的手方才放在哪里?” “我的手自然是在好好地干活儿,谁知道你发什么突然伤人?” “你那脏手分明碰了我的腰!” “嘁,一身脏泥谁稀得碰!是不是平日里勾引人惯了,见着个男的就以为别人对你有心思?” 郁晚冷眼瞪他,若是平时,他必定已经门牙不保,但眼下处处是官府的眼睛,她本就是戴罪之身,不能再惹是生非,她可不想在那巴掌大的牢房里关更久时间。 余光里人影一闪,蓄满力气的拳头直直冲着那肥头男子而去,郁晚心里一惊,猛地扑上去死死按住符松蒙的手臂,“别动手!” 肥头男子有恃无恐,“哟呵,怎么着要动手?来来来,朝我脸上来!当着官爷的面就要打人,无法无天了是吧?玩儿英雄救美那套?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大伙儿给我评评理,这女子平白无故冤枉人,谁看见我摸她了?谁给她做个见证?没人看见我可就要找官老爷给自己讨个清白了!” 符松蒙浑身绷紧,眼里泛起猩红,听了那煽风点火的话几回要冲上去揍人。 “不能动手!”郁晚用内力制住他两只手,“你想把牢底坐穿啊?”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处围拢过来,对着三人指指点点地议论,那肥头男子还在变本加厉地颠倒黑白,郁晚只能紧紧压制住符松蒙,生怕一松手他就冲动地惹下祸端。 徐远县主簿廖逢志还在被窝里就让人掏了出来,监工的手下慌慌张张将人摇醒:“大人!别睡了!上头来人了!” 他自睡梦中被五雷轰顶,立时惊坐捶床,“糟了!糟了!怎么悄不吱声地就来了!” 廖逢志一路边跑边穿官袍,累得快断气,紧赶慢赶到河道边上时,那里已站了一位挺身直立的年轻男子,白鹤临风之姿,寒梅映雪之貌,远远看上一眼都觉赏心悦目。 偏偏这般风姿的人,让不少得过且过的同僚叫苦不迭,暗地里评道:身如谪仙,心似阎罗。 他正好衣冠带笑上前,还未开口说话,那少使大人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提步走向污脏的淤泥河道中。 廖逢志心下纳闷,顺着他一瞬不瞬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那河道底下有三个囚犯起了纷争,一位肥头男子正满嘴喷沫,对面一男一女紧紧抱在一处。 “净给我惹事儿!”他一跺脚赶紧追上前去。 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无人发现身后站着一位京官大人,将人挤在外层不得近前。廖逢志急得心如火煎,远远扯着嗓子吼出一声:“都让开道!你们三人闹什么闹,惊扰了少使大人还不快快上前请罪!” 这处的人不一定能认出身着常服的少使大人,但一定能认出在此监工的廖主簿,闻言纷纷朝两侧退让开,分出一条道,通向正里头的三人。 那三人自然也听见了话,顺着通道看向另一头。 符松蒙戾气未消,紧紧压着身上的冲动,却忽而觉出桎梏一轻,郁晚一瞬间卸了所有力道。 只见她怔怔看着通道尽头的那人,眼睫轻颤,呼吸凝滞,全然僵愣在原地。 “怎么了?”他问。 郁晚还未答话,那肥头男子已嚷嚷着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嚎:“主簿!少使大人!请为小人做主!这女子诬陷我轻薄她,还叫了她相好的威胁我!大伙儿都忙于活计,谁人动那歪心思!这女子根本找不出个证人,却硬要空口白牙诬陷人,小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求大人替小人做主!” 这男子哭得声嘶力竭,围观的人都面露不忍,盼着这京官大人给他主持公道。 只见京官大人看那女子许久,而后垂下眼眸看向地上人,淡声开口:“我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