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舞会
“星星虽亮,可它终究不是月亮。” 都兰家的舞会如期而至,这一天,特木尔难得地打扮了起来,扎布苏蹙眉不解,拍着他的肩头问:“你什么时候爱美了?” 托娅也在镜子里梳妆打扮,对于特木尔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大哥,人靠衣裳马靠鞍,特木尔也很英俊的,我们俩可是双生子,我长这么漂亮,他肯定也不差。” 特木尔冷嗤一声:“别自恋了,大姐,带上自己可还行?” 扎布苏笑说:“你们都快点收拾,我们要赶紧过去了,别让朝鲁等他们太久了。” 特木尔却说:“大哥,我不去,你和托娅快去吧。” 扎布苏惶惑:“特木尔,你要干嘛去?” 察玛在一旁默默抽着烟袋,这才开了口:“榆木脑袋!女为悦己者容,肯定是要见什么小情人去了。”瞥了瞥特木尔,狠狠地咳嗽了两声。 特木尔被那“女为悦己者容”气得够呛:“外婆!你说的话一点都不恰当!” 扎布苏这才会意,打扮过后的特木尔清爽秀逸,容光焕发,一改以往的颓丧厌世,作为大哥的他笑了笑,不过多追问,只是撞了撞他的肩头:“特木尔,这下子你倒漂亮得像个姑娘了!” 特木尔吃痛,有些局促地问道:“大哥,我看起来不错吧?” 扎布苏拉着托娅,两个人左右围着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托娅赞赏地说道:“不错!匹配一个伊莲娜,不在话下!” 特木尔整理着腰带,不经意地说:“伊莲娜?她可是大哥的女人!” 托娅登时心一沉,惊异地问:“什么?” 扎布苏也茫然地瞧着特木尔,察玛则腾地跳起来,脚下生风地飞到兄妹三人身边,扯住扎布苏的耳朵,厉声呵斥:“你小子!跟伊莲娜那个贱货搞到一块儿了?” 特木尔连忙拉开:“不是!我是说,伊莲娜喜欢大哥,全敕勒川的人都知道!” 托娅:“伊莲娜怎么就是贱货了?外婆?” 察玛:“她娘和西凉的俘虏偷人,才生下了她,她不是个贱货是什么?” 特木尔耸耸肩:“这倒也是。” 托娅:“伊莲娜不过是说话造作了点,人是不坏的!” 察玛气哄哄地走开了。 \\ 在去往都兰家毡帐的路上,托娅在马背上紧紧搂住扎布苏的腰:“大哥,如果有一天,你会娶伊莲娜吗?” 托娅口无遮拦,常常问出奇怪的问题,扎布苏发笑:“你的小脑瓜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莫名其妙。” “我问的不是字面的意思,我是说,你会娶一个名声不好的女孩子吗?” “不会。” 托娅问:“什么?” 扎布苏却说:“我们不是都约定好了不成亲吗?” 托娅沉吟了一会儿:“女孩子的日子真难过,不能像男孩儿那样自由驰骋,都兰和我说,锡林郭勒有个姑娘,因为五头牛,被家里人卖给了一个傻子。” 扎布苏的心里飘起了愁云,托娅的忧思和惶恐,俨然是待嫁女儿的做派:“托娅,你又不用嫁人,干嘛担心这个?” 托娅支吾道:“我……我就是,说说嘛,反正我肯定不会被卖掉,我有大哥呢!” 扎布苏低沉道:“不该你想的,就不要想。” 托娅又痴痴地问道:“伊莲娜比我美,对吗?” 扎布苏恳挚地回答:“我的心里,从不比较姑娘的美丑,但是在我心里,只有一个美丽的姑娘。” “是谁?” 扎布苏回头看她:“她现在坐在我后头,在问些傻话。” 托娅羞涩地埋在扎布苏的后背:“大哥,你之前说,要教我点东西,是什么?” 扎布苏的脸腾地红了,心又开始怦怦跳:“哦,那个呀,不急,回去,回去我教你。” 托娅紧紧勒住扎布苏的腰:“神经兮兮!” 扎布苏扬鞭跃马:“你坐稳了!” \\ 到了都兰家的毡帐,却独独没有见到都兰,敕勒川上年轻的男女们都来了,他们带来自家的吃食,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 托娅问朝鲁:“朝鲁大哥,都兰呢?” 扎布苏那一天的胜利让他在年轻人里更加炙手可热,一群男女围着他寒暄。 托娅却在角落里看见了一抹熟悉得身影——那个讨人厌的步六孤牧仁,她走上前去:“朝鲁大哥怎么会邀请你,真是稀奇了。” 牧仁看着她的耳朵,神色痴痴的,答非所问:“你今天怎么没有戴那个流苏耳环?那个更称你。” 托娅摸了摸耳朵上的红珊瑚耳环,硕大的珠串,在灯火的映照下,鲜艳欲滴,如同一串果实,她被盯得不大自在,期期艾艾道:“要你管?你还管的真宽呢。” 牧仁依旧不按常理出牌:“我记得你所有的饰品,衣服。” 托娅有些不知所措,她呆呆地看着牧仁,这才仔细地打量起这个略显羸弱的少年,他支着下巴,一身深蓝色天鹅绒圆领长袍,和整个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他的面容不同寻常——瘦削的脸,长长的忽闪的睫毛,薄薄的嘴唇,白皙的皮肤,五官是柔和的,修长的十指上戴满了各色戒指,眉宇上染着隐隐郁色,看起来像一尊易碎的瓷器,金尊玉贵,又弱不禁风。 牧仁看她迟迟不说话:“你盯着我干什么呢?” 托娅赶移开眼睛,忙看向别处:“你眼花了吧!别自作多情了。” 牧仁捂着嘴,粲然一笑:“别狡辩了,你就是在看我。” 托娅话锋一转,想扭转眼前暧昧的尴尬:“你还没回答我呢,朝鲁大哥怎么会请你。” 牧仁说了一句汉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托娅不解地看着他:“什么?” 牧仁:“我的母亲是汉人,江南水乡的,别人都说我长得像个姑娘。” 托娅隐约在传说里听过这个地方:“江南水乡?你去过吗?” 牧仁:“小时候去过,很美,和北国草原的风景全然不一样。” 托娅有些向往,但还是收敛了渴望:“草原才是最美的地方。” 牧仁总能一眼看穿托娅的所想:“你想去吗?我可以带你去。” 托娅连忙将他推远:“别和我套近乎,咱俩不熟。” 牧仁又笑了,洞彻一切的自信:“这下子熟了。” 托娅起身便要走,忽看见拥挤的人群里,扎布苏和伊莲娜站在一起,她不由得攥紧拳头, 牧仁看出她的异样:“怎么了?” 托娅赌气地坐下来,定定地看向牧仁:“你喜欢我?” 牧仁有些惊异,没想到这两个对他来说沉重而隐秘的字,竟然如此直白地从她嘴里脱口而出,他点了点头,嗫嚅着:“我知道很多人喜欢你,威武的汉子,勇猛的儿郎。” 在托娅眼里,牧仁是独特的亮色,在一众粗犷的男子之中,他唯独温厚、细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的好感:“你有多喜欢我?” 牧仁沉吟了一会儿,感觉被心爱的人拷问,回答一定要天衣无缝,他清了清嗓子:“我现在看见你就开心,想每天见到你,但是不敢打扰你,以后我会越来越喜欢,到那时候,我真不知道我该有多疯。” 他平静的容色下,暗藏着汹涌的波涛,虽然柔声细语,但句句话掷地有声,托娅全都听到心坎里,却久久默不作声。 牧仁见她又不说话,忙又说:“要不要出去,这里好热。” 托娅看向人群,伊莲娜凑在扎布苏的耳边,两人十分亲密,扎布苏侧头笑着,颧骨上染着红晕。 牧仁见状发问:“你要问问你大哥吗?” 托娅拿起外袍,径直走出门外:“谁要问他,我又不是他的影子,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 牧仁戴上毡帽,连忙笑着跟出去,托娅仰头站在外面,晚风拂动裙摆,簌簌作响,他走过去,和她并肩而立,两个人抬头望着夜空,满天星河闪烁。 托娅心里想的都是扎布苏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离席了,沮丧地低喃道,“今晚没有月亮。” 牧仁笑着说:“可是你看星星也那么亮,一点也不必月亮差。” “星星太小了,怎么能和月光比? “我就不信一群星星比不过一个躲在云朵后面的月亮!”牧仁说。 托娅摇了摇头:“可它终究不是月亮。” 牧仁似有所悟,猛地拉起托娅的手腕:“托娅,你盯着那颗最亮的星星,一直追着它跑。” 托娅被他牵着,不得不飞奔起来,果如牧仁所说,那星光果然发出眩目的光芒,两人人发了疯似地跑,一直跑到遥远的丛林之中,他们双双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托娅转头对牧仁说:“其实星星也很好看。” 托娅看着牧仁的眼睛,一双灼灼的星目,映照着苍穹:“你很好看,牧仁。” 这是托娅第一次叫牧仁的名字,牧仁喜不自胜,脸颊霎时涨红:“谢谢夸奖。” “听说你们步六孤家很富有,每个人都有几百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托娅短暂地忘却了烦恼。 这次轮到牧仁摇头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的。” 托娅不解:“不用放羊牧马,还可以每天洗热水澡,有许多漂亮衣服穿,多舒服呀!” 牧仁的笑容凝固了:“可是我很孤独。” “孤独?你的奴仆和兄弟姐妹还不够多吗?” “奴仆?他们只把你当主人,我发号施令,他们全盘照做,谁给他们吃穿,他们就听谁的,兄弟姐妹?我们都不是一个母亲,人心隔着肚皮,背地里相互算计,就算我死了,哪一个哥哥都不可能为我掉一滴眼泪。”牧仁苦笑着说。 托娅从不知道富贵日子里还有这样一层苦楚,不由得惊奇:“竟然是这样的吗?” “我看你和你大哥就很好,我很羡慕你们。”牧仁由衷地说道。 托娅的神思被他的话头一牵,又飞回到了扎布苏的身上,惆怅涌上心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哥。” 毡帐那边响起悠扬的马头琴和呼麦声,两人循声望去,是人们开始围着篝火跳舞了,他们能看见女孩们飞旋如花的裙摆和男孩子闪耀的金腰带,托娅辨不出人们的脸,却能想象到伊莲娜在扎布苏怀里缠绵的样子,她绞着袖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牧仁低声询问:“你想跳舞吗,托娅?” “就我们两个,怎么跳?” 牧仁向托娅走近,轻轻地环住她的腰,托娅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香气,局促地把手搭在牧仁的肩头:“我们听着远方的旋律,按着节拍来!” 托娅渐渐放开手脚,两个人配合默契,舞步越来越张扬肆意, 时而两肩抖动,振翅如鹰,仿佛每个关节都跟着节拍律动,他们脚下挎着马步,来去如风,衣袂飘扬,热烈的旋律仿佛激起了敕勒川人骨血里的奔放,少男少女热血沸腾,相视一笑,不禁眉飞色舞,踢踏着,徜徉着,大开大合地跳起来。 天地广阔,他们开怀共舞,眼中仿佛只有彼此。 \\ 一曲毕,两个人坐在大石头上休息。 牧仁问道:“你开心吗?托娅,”递给她自己贴身的帕子,“新的,你先用。” 托娅接过,豪放地擦了擦鬓边的汗水,还给牧仁:“可惜没有酒!” 牧仁把帕子攥在手里,揣回跳动的心窝处,他展颜而笑:“平时没有人做我的舞伴,谢谢你托娅。” 托娅却低声说:“平时都是我大哥和我一起跳。” 忽然,毡帐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哄笑,托娅隐约听见人们在叫扎布苏和伊莲娜的名字—— “扎布苏!伊莲娜!亲一个!亲一个!” “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不像话!” 托娅迷离地望着整个夜晚,凉风上身,她瑟瑟发抖,昔日身边的人已经不见,她扭头凑近牧仁,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