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黄昏逢魔时
【第二十章·黄昏逢魔时】 宝永元年四月十二日,幕府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之长子鹤殿离世,年仅二十七,法名“明信院殿澄誉惠鉴光耀大居士”,葬于增上寺。 纲吉公此生仅得一女一子,长女松姬五岁夭折,纲吉公失去唯一的继承人。长子鹤殿则九岁与纪州藩二代藩主德川光贞之女成婚。 鹤殿之妻,纪州藩三代藩主德川教子,自主君纲吉处拜领“纲”字,记作“德川纲教”。鹤殿尚是九岁小童时,妻子已二十有一。夫妻即使年岁相差甚远,后来倒也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纪州藩于江户的藩邸因离江户城近,鹤殿得以隔三差五入城陪伴祖父桂昌院,又与母亲品茗对弈,共享天伦之乐。 所谓“鹤字法度”,是命天下人避讳“鹤”字,和果子老铺名店“鹤屋”更名“骏河屋”,之作者井原西鹤亦被迫更名“西鹏”。再有鹤纹图案也于民间销声匿迹,将军爱子之心不可谓不切,也不可谓不过。 然而在这一天,顾盼皆春。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位母亲再次失去她的孩子。 纵是将军天子,纲吉公也已年入桑榆,月水早已断绝——她不会再有孩子。 “将军大人!” 眼看天子之躯摇摇欲坠,融野弹步上前撑扶。 “快宣御医!”吩咐下御小姓,吉保随后搀将军归座。 “吉保……” 将军苍颜为茫色笼罩,分明能解得那话语的真实含义,却好似还未自美浓守带来的噩耗中醒神。 “是,吉保在。”紧握将军柴手,吉保近身应道。 深喘几口气,纲吉道:“莫要告知父亲大人,能瞒多久是多久。” 子女尽殁,将军此间血亲仅剩父亲与媳女腹中胎儿。 悲恸到极致反而流不出泪,于旁观将军茫然无措之态,融野心痛不已,忘却礼法规矩,只同美浓守一道相傍天子宝座。 “吉保啊,吉保啊……” 长吁短叹,挝腿捶胸,将军伸手出袖,颤指虚空。 她瞻望天子寝殿粉金饰银的绘鹤梁顶,那么近又那么远,恰若她作为将军御妹时对天子之位的瞻望。 晴空一鹤排云上,她的鹤儿终也是离她而去了。 “天命,去也——” “哇”地一口鲜血呕出,溅红松雪法桥融野所作。 流水汩淙,带不走那落花猩红。 半山一妙携女云岫急归殿诊脉,融野下阶,同母亲共伏身。 “禀将军,纪州二公登城!” 随殿外御小姓高喊,已隐居的纪州藩二代藩主(注1)德川光贞与现任三代藩主德川纲教入殿俯身拜地。 “未能保鹤殿周全,老臣愿剖腹谢罪,还望将军念及教子腹中胎儿,待将军御孙诞下再行惩处!” 望着这八十在望,头发比雪要白的姨母兼亲家,由半山一妙把脉,纲吉以绢帕拭去唇际鲜血。 “光贞。” “罪臣在!” “罪全在我,你有何辜,教子何辜?” “母亲。”身怀六甲的教子移膝上前扶起拄杖老母,于光贞耳边颤声说道:“将军大人说‘罪全在我,你有何辜,教子何辜?’。” 天子纶音,一字千金,待光贞听清圣言,只呼天喊地将身伏得更深。 “教子也莫要伤心动了胎气,鹤儿虽去,你腹宫尚存他血,快快回府养息为上。” 环顾殿中噤口控背的诸臣工,她依然权掌世间生杀,却中年丧女,晚年丧子,留不下一个孩子。 问过鹤殿染病至身亡经纬及葬仪,纲吉摆手说道:“除了吉保融野,其他人都退下吧。” “是。” 目送纪州老人于女儿搀扶下蹒跚离去,将军咬紧牙关。察觉到天子眼中细微到可忽略不计的怒意,融野伏身以视蔺席。 众人离殿,纸门再度闭合。 唤二人至身侧,纲吉先是看了好一会融野。 绮年玉貌,德才俱佳。若松姬还在世,必也是意气风发的好女子。她会是下任将军,一代英主,延续她母亲的儒道仁政。 若松姬还在世…… “不该让你见此颓态,融野。” 撤膝躬身,融野道:“将军悲痛,融野无能,自幼伏蒙主上隆恩盛德——” “你伴我身边就是最好的,哪也不要去。” “是,融野遵命。” 与吉保相望,纲吉眼角抽动,轻倚她的肩,泪霎时滚落。 臣子面前她不能放声痛哭,她还要安慰丧夫且怀有身孕的媳女。 纸门闭合,她不是将军了。 “我一生于君尽忠,于姊尽悌,于父尽孝,年途日暮,落得这下场,儿女皆失,天命亦去……他们何以狠心至此,留霜鬓老母一人独活……?” 覆面而泣,将军悲啼:“好狠的心,鹤儿好狠的心……” “将军节哀顺变,想鹤殿见您悲痛定也难过得不愿往生。”吉保亦是泪流满面。 “不孝子!既不愿往生就回来啊!回到我身边啊!” 在位二十余年,将军威光被及四海,融野从未听过她罔顾君威地大声哭喊。将军是优雅的,待她是亲切的。她直视一位母亲的哀痛,不禁悄怆潸然。 “松雪法桥融野。” “是。” 将军唤到官名,融野起身下阶,又于臣席伏身,恭听圣音。 离开吉保的肩,纲吉端正君姿。 “于父母不孝者亦于君不忠,孤令你……长命百岁。若不然则是为不忠不孝,欺君之罪也。” “是,松雪法桥融野谨遵君命。” 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一生纵恣胸臆,此诏掷下,往后,融野再不见将军妄为乖张。 国丧犹不敢大举大办,恐病榻上的将军生父桂昌院知晓。一切执行如故,由美浓守柳泽吉保代将军与幕阁臣僚磋商裁定大小政务。 五代将军执政晚年放权侧近,开启幕府将军“侧用人政治”之先河。 独留将军身畔,融野侍汤奉药,无不得当。 “徂徕呈上一诗,说是你作的。”仰躺御被中,纲吉说道。 “融野不才,在学问所献丑了。” 纲吉提起丝丝笑容:“不通四书五经,我是要怪你的,可我怎忍心怪你。” “谢将军隆恩。” “徂徕是个好先生,否则也不会是将军侍读。你今后也要随她精进诗词,诗画一身,稽古王摩诘。” 将军落下沉沉眼睑,一声哀叹似叹尽她此身所有力气。 “留你这么久,对不住了融野,回去吧。” 道了“是”,融野将紧握她手的枯手掖入御被,躬身退出将军寝殿。 缘廊上与美浓守觌面,融野行礼。 “将军可还好?” “忧伤过度,刻下入眠了。” “前朝事繁,辛苦你这一天了,快些回府吧。” “是,美浓守大人也要多保重。” 转过回廊,融野正见吉保进到寝殿。 一代权臣柳泽吉保,名中一字得将军下赐,荣光无限。 将军遇臣为君,遇子为母,遇父为女,遇她又会是何人? “母亲,请允许女儿先行告退。” 绘之间不仅有母亲早兰,还有“小传马松雪”家主松雪若白、“锻治桥松雪”家主松雪东篱等分家族人,融野与她们问候过后拽步离城。 木屐碍事,她揣鞋入怀,两手一抱食盒,于黄昏逢魔时分撒丫子跑起来。 熏风不堪驻疾影,黄昏逢魔,她逢的是哪家魔? 江户城至日本桥,步行仅需一盏茶的功夫。而眼下早过约定时辰,融野愧惭。原也不抱希望的,在或不在都有那人的道理。绘淫作伪,她德行颠坠、节操堙沦是一回事,迟来单单只因这松雪融野罢了。 “我来了!” 霞光灿然,紫橘流天。 那人置身于黄昏,寂寂捧书,好像等她等了很久很久。 “这个羊羹、羊羹……好吃!你、你收下!” 气没喘匀就塞来一食盒,既是美味,真冬为何拒收。 “急事耽搁了,实非我要爽约!” 羊羹收归收,仍旧冷面不改,当松雪融野倚墙喘稳气息后看向她,真冬更是坚定了已于心里演练过百遍的话。 “最后一次等你,记住了。” 镜片闪过夕光,折出她眸中融野看不真切的情绪。没能掂量出那话的重量,融野亦没能会得个中意味。 “劳先生久等,我道歉。” 鞠躬致歉后融野解开钱袋。粉纸紧包四枚小判,一手交钱,一手交画。 “倘有不满请知会獭祭堂,多谢惠顾,隐雪告辞。” 她旋身就走,不容多说一字半句,显是生着气,不愉快。 “先生可知哪家乌冬做得好?” (注1)德川光贞:1627~1705,纪州藩二代藩主,本文目前为1704年,历史上光贞此时已隐退,并在纪州老家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