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苏恪青掐着表做完了一套题,他今天的时间被社团活动占用太多,难得他在林作铃后面写完作业。 林作铃快马加鞭,保持优势,拿出额外的材料进行提高复习,同时忍不住打哈欠。 林父在书房外敲敲门:“别太累了,早点睡!” “知道了——!” “是,老爷。” 两人回答截然不同,话音落下后,林作铃拍着张大的嘴巴,无奈地看着苏恪青,苏恪青则报以淡淡一笑。 林父的鞋跟打在木地板上的啪嗒声渐渐远去,林作铃转了转笔,没头没脑来一句:“要是有个人照顾我爸就好了。” 苏恪青一顿,接道:“老爷把家族产业治理得这么好,付出无数辛劳,确实需要有人照顾他。” 林家原本经营地产,之后转向酒店管理,现在则有意开发文娱旅游场所,从实体进军文化产业。短短数年,经营规模扩大几倍不止,正是林老爷投资眼光甚佳、又懂得管理企业的缘故。 林作铃咬着笔帽,含混道:“大概我考上明宪,或者成年之后性别分化了,他就愿意找了。” 苏恪青应了一声。他知道林作铃母亲是生林作铃时难产而死,父子俩平日在家从没提过林母是怎样的人,他也不好追问。 说话间,林作铃又打了个哈欠,苏恪青劝他:“困了就早点睡吧。” “近期不能...不能做那个了!”林作铃猛地转向他,态度难得强硬一回,脸却是红的,“你倒不受影响,我可惨死了!” 苏恪青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忍不住笑出声。他走到林作铃椅子背后,圈住他抱着,一手摸他头发,一手揉揉他肚子。 他神色转为愧疚,等了一会儿,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林作铃顺势缩到椅子里,双手覆上苏恪青环着自己的手,用脑袋蹭他下巴:“倒也不全是睡不好,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玉乔不开心,我劝了她一会没顾上吃东西,下午可把我饿坏了。” 苏恪青听了,并没说话。林作铃自顾自说:“下午我还看到你在练球!想去看台上看清楚点,结果,你猜,我遇到谁了?” 苏恪青在脑海里搜寻一番,答道:“K?” “对啊!”林作铃搓搓手,“我记得你们以前关系不错呢!这回他要是能考进咱们班就好了。” 苏恪青不置可否,只说:“但愿吧。他是勤恳踏实的好学生,买的资料摞起来比你都高,天天都做,也不知道之前为什么没考进来。” 大概是笨吧,从以前就是这样,自始至终,怎么样也考不过我。 ——他没有说出来。 “K家里是做什么生意来着?”林作铃搔搔下巴,“以后能合作就好了,他蛮好的。” 苏恪青直起身:“还轮不到你操心,去睡。” “哦——”林作铃嘟着嘴看他一眼,收拾好东西,又在手机上定了三个间隔五分钟的闹钟,才回自己房间去了。 苏恪青坐回桌子,打开电脑。K家里的产业好查,调出财产年报后粗略翻翻,心里就大概有了数。 之后的才是重头戏。 医院,保险,购物记录,无数个网站的数据同时开启搜索,针对的是同一个名字:玉乔。 记录不多,且只有近几年的,大约是改过名。 苏恪青开始感到头疼。表盘上的时针分针走向重合,整整一天的高强度工作让他的思考速度开始放缓,反应能力也随之下降。 可他不能停下。 能力有限,就只能用尽全力,乃至超出极限。 他想到从学校入手。可这所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不同,虽然对资产有要求,但对身份户籍却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用学生自治团的权限,查不出玉乔的更多信息。她留下的家长信息一栏里只有母亲,没有职业说明,填了个孤零零的号码,打了匿名电话一试,是个已停用的号。 苏恪青开始追查和这个号码相关的信息。以之命名的个人邮箱和用户信息一一被他连根拔起,相关的线索越摞越多。 学校还算留了一丝底线,没允许玉乔填个假号码了事。黑进邮箱,打开了自己早先发送的木马邮件,把账号主人留在运营商的身份信息转录下来。之后删除邮件往来记录,修改代码,抹掉了自己来过的痕迹。 以此为切入点,调查出这人与玉乔的关系,查清玉乔的真实身份,才能让玉乔的过往在他面前拼凑起来。 时间一晃就过了两个钟,再不休息,明天他是万万撑不住繁重的课业和活动的。就算有了明宪的预录取名额,想进经济科还是要看他的成绩。 苏恪青关掉电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简单洗漱后迅速睡着了。 每天回家后,苏恪青从林作铃嘴里听到玉乔名字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这是苏恪青早就料到的,他把自己塑造成林作铃在校内遥不可及的神,同样意味着出现危机时,他不能轻易从神坛走下。 只存在于校内的神坛,束缚着林作铃的仰望,也束缚着苏恪青的俯身。 他太需要面对林作铃时的优势了。成绩,人望,职位......他需要这些筹码傍身,才能有一点点主动选择的权利。 这座只存在于校内、只存在于上学短暂期间的神坛,让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靠近林作铃——要矜贵到不对任何人侧目,才能把这“神格”兑换成实质性的资源。 一次故弄玄虚的营销。 一场售卖人设的诈骗。 皮囊之下,内里空空,他做的是一旦失败就粉身碎骨的赌博。 针对玉乔的调查还在艰难地继续,可玉乔对林作铃的攻势更加势如破竹。 学校拓展性的课外训练需要两人一组,苏恪青万万不敢自掉身价,选择成绩落自己近十名的林作铃,可玉乔作为年级第一毫不自矜,大赞林作铃眼界开阔,毫不避嫌地和林作铃成了一组。 之后,两人外出,一起学习,都成了家常便饭。 哪怕遇到查不到的资料林作铃还是会来求助苏恪青,可他已经忍不住说了好几回“玉乔的行动力真高”,“不可以拖玉乔后腿”。 甚至,在交作业的前一天晚上,林作铃没有回家。 他给家里打了电话,给苏恪青发了短信,林父倒是不介意,可当苏恪青打着手电,发现林作铃和玉乔在学校楼梯间并肩坐在压扁的纸箱壳子上,端着笔记本电脑,热火朝天地讨论数据信效度时,几乎感到脑内有根弦绷到快要断了。 他勉强维持着表情,一字一顿说:“林作铃,你家长催你回家了,学生自治团受托来找你,别在学校里逗留过夜了。” 他用的说法冠冕堂皇,甚至都不叫林作铃“铃子”了。玉乔明明记得,苏恪青是这么叫过的。 林作铃率先发现苏恪青神色似乎有些不对,赶紧反思了一下自己,可明天就要交报告了,他想拿个更高的分,这也有助于他和苏恪青一起考进明宪啊! 再者,他是男孩子,要担心也该是玉乔的家人更担心才对啊? 林作铃感到莫名其妙,出于男孩子的担当,他叮嘱玉乔先走,自己和苏恪青去完善格式、打印报表。 玉乔很优雅地朝两人挥手告别,回家去了。苏恪青盯着林作铃,眼底有黑沉沉的风暴开始酝酿。 “我不来找你,你就要和她在这儿过夜了吗?”这些字像从苏恪青牙缝里蹦出来般,一个一个砸向林作铃。 林作铃自认是Omega,和女性相处无需避嫌,此时被这样盯着,也不自在起来:“没有准备过夜的...我们一不小心讨论过了时间,校工也没提醒,大门就关了。校内不是有独立的地下室公寓吗,我...我们、本来准备讨论完以后,各自掏点钱,去公寓找两个单间凑活一下的。”他特地把“独立”、“各自”、“两个单间”这些字眼强调出来,以示对玉乔绝无冒犯之意。 苏恪青轻笑一声:“大门落锁了,为什么不和轮值的学生自治团团员说?你们都知道,自治团有钥匙备份的。” “因、因为...明天就要交报告了,我想今天就算熬夜,也要和玉乔一块把报告弄得更好一些,多拿点分......”他看着苏恪青脸色并无好转,又狠下心说:“学生自治团里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了,我和玉乔都没有熟人在里面,我们这种只要在公寓凑活一晚就可以、不痛不痒的求助,谁会受理呢?” “没有熟人?”苏恪青太阳穴边的血管突突跳着,他听着林作铃无论何时都在重复的“我和玉乔”,心里阴暗的情绪一下子迸发:“你和我说一声,我会不让人给你开门吗?我不是你的熟人吗?学生自治团里都是什么人?我不是也在里面吗?” 林作铃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紧道歉:“我是说其他人...其实、其实在学校留宿也没什么,我主要还是想完善报告......” “为什么?为什么不向我求助?”苏恪青愤怒地按上林作铃的肩膀,眼睛赤红,听不进去他的任何解释。他想问,你终于找到更好的替代品了?你终于觉得我没有用了,不再依赖我了?就因为玉乔拿过第一?那我拿过那么多次的第一,你看到没? 林作铃的退让和示好,也终于出现了破绽,他话语中那些没拔干净的小刺,绵里藏针般伤害到了苏恪青。 如果是以前的话,林作铃会考虑再三,小心翼翼规避掉任何可能引起苏恪青不悦的说法。 可现在,他没有那么多心力去在意苏恪青的想法了。毕竟在学校里,苏恪青真的在意过他吗? “我怎么向你求助?你在学校会理我吗?你主动找过我几次?”那些怨气,质疑,在愤怒的带领下扑向苏恪青:“我向你求助有用吗?你巴不得回绝了我的求助,好抬高你在学校的身价吧!” 林作铃没想到自己潜藏的不满有这么多,促使他说出了这样过分的话。他后退一步,看着苏恪青:“你真的觉得你在学校对我这么疏远,我是毫无知觉的吗?” “别人都能承认我的优点和我组队,你为什么不行?别人都可以提醒我吃饭,你为什么不可以?” 林作铃一边颤抖,一边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才是主人,才是理应被对方忍让、关爱的人。就算他不需要苏恪青全然的忍让,可不能总是自己不计得失,一味去忍让对方吧? 一直以来倾向苏恪青的天平,被林作铃的自尊加码,逆转向了自己一边。 苏恪青慢慢冷静下来,他看着林作铃,看到了林作铃眼中,自己处心积虑塑造的光环慢慢黯淡,而林作铃却重新变回了自己第一眼看到时光彩照人、身份贵重的小少爷。 而自己,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武装了一层贵价的布料,有了一点唬人的头衔,内里依然是灰色的—— 木讷、低贱、自卑。 “是啊,别人都可以夸你,为什么我不行?”苏恪青的眼眶渐渐红了,声音也沙哑起来。 “林少爷,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苏恪青的哭音里夹杂着濒临失常的嘶吼,“因为,夸奖是上位者对下位者做的事!没有底气的人,怎么去心安理得地夸赞别人?!一直想得到对方认可的人,怎么敢全然跪在对方脚下,去崇拜他呢?!” 当说出这些时,苏恪青感到自己宛如匆忙镀了一层黄铜、又轰然倒下的伪劣佛像—— 金装顿碎。 灰色的土块跌落出来,滚啊滚,滚到了一直仰望着自己的孩子的脚边。 那孩子捡起土块,愣了愣神,半晌后,眼里也盈上了泪水。 “哥哥,对不起。 “我们不吵了,好吗? “对不起,我们回家吧, “恪青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