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小可怜
【 林怀喻视角】 唐先生亲自给我发了条消息,说几天后有场酒宴,要我跟着去一趟。 我当时应了下来,今日便到了时候。因为酒宴的地址有好些距离,唐先生早的时候就叫着我出发了。 今天的日落是玫瑰色的,光怪陆离的光斑偷着跑进了车里,沿途掠过片片森林,绿随了一路,渐渐地驶向山的那头。 一路上,唐先生一直与我闲聊着。低沉的声音慈老:“ 最近还在演出吗?” 我的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正经地回答:“ 没有,最近都在练习,不过后面还有两场。” “ 啊。” 唐先生儒雅地抚了抚前襟,“ 莫斯科和巴黎,是吧?” “ 对。” 我点头。 唐先生摩挲了下巴思索:“ 记得莫斯科那场应该快到时候了吧?” 我想也是:“ 是快到日子了。” 他笑了起来,问我:“ 这放在以前,你可是不愿来的。” 我弯了嘴角,叹叹:“ 是我以前让您难做了。” “ 我知道你的。” 唐先生摇头,摆了摆手,“ 你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这次怎么妥协了?” 车厢里忽地静了,挡在外边儿的风声敲打着玻璃,咻咻地灌进耳。光束缕缕躺在我的掌,攥了手又松开,只觉得指腹勾着心,没有暖意的空。 时间又过了,我缓缓地回答:“ 我没有妥协。” 我垂下的帘,阳光便在眼睫上扑闪:“ 只是恰好出现了一些好的理由。” 因为他会在那儿。 最终到了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山,晚风轻抚,只剩下躲在山脉之后的淡淡的余晖。 门口的人领着我们进去,宴厅里已经聚了大部分的人,李总一眼便看见了我们,他举着杯走了过来,伸着手同唐先生握了握。 寒暄之后又提了之前的事:“ 上回我还让小林带声好给你,不知你最近怎么样?” 唐先生笑道:“ 我知道,他都跟我说了。” 都是些场面话,司空见惯的言语来来回回地上演,我漠然地靠在一旁静观。 杯筹交错,我环视了好几回,同样的景来回地徘徊,不过几秒又是碰杯的声响。 “ 林先生,又见面了。” 闻见了熟悉的声,我颤了颤眼眸,余光里一个黑色的身影渐入。然后,我抬起头应:“ 好久不见,韩经理。” 韩卓言笑起来:“ 很少见林先生会来这种场合。” 我淡淡地睹着他:“ 是吗?” 随后的点头,他便迈着步子靠近了些。 顿时,四目近得只能相对。 自之前的见面,我知他一向绅士,但这回的得体却躇着隐隐的压迫。眼睫煽动,视线交织,我径直地忽略那股凛冽,问他:“ 那韩经理为什么来?” 韩卓言说:“ 工作所需。” “ 或许吧。” 我浅笑。 韩卓言稍愣了愣:“ 什么?” 我没有应声,只是拎起了眸,继而直视着他。 韩卓言颔首盯着我好一阵,他忽而稍蹙了眉,然后顿了语气道:“ 我不太清楚林先生的意思。” 眼睛掩在礁石之下,暗里涌着潮。眼儿忽地一掠,白沫飞扬地溅了四处,水坠入海渊又回归平静。 我又道:“ 韩经理全身心投于工作,想必一定很忙,大概少有时间打量工作以外的事吧。” 韩卓言笑意渐消,逐而凝了脸色:“ 林先生说笑了。” 他欲言又止,刚启了唇却被身旁的叫唤打断。 我莞尔:“ 李总喊你了,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见。” 韩卓言睨了几眼没作声,转身便是一个傲岸的背影。不想几步即止,他又侧过身来,对上了我的眼睛。 终于在暗礁下,骄慢显露了锋芒。 韩卓言轻笑地抬眸,留了句:“ 有机会吧。” 他们走后,唐先生同我说着四处转转,我道了声好便寻了一处坐下。 不远处也坐了人,我随意地瞟了几眼,两个小孩坐在那儿,也意识地回望我这处。二十岁的模样存了警惕,团着窥伺转悠,我嘁笑地移开了目光。 又闻音乐响起,人开始多了起来。 李昼也来了。 我瞻着他走来:“ 你怎么来了?” 李昼同我一样也鲜少参与这种活动,只不过是因为他随性惯了。他来到我身侧坐下,顺势从酒侍那儿端了一杯酒饮了口:“ 我太太喜欢酒,我来看看能不能顺点回去。” 我“哦”了声,目光又开始绕着会场扫了来挥了去。 李昼瞥着我:“ 找什么呢?” 话音刚落,我也回瞥了他一眼。 只听一声哼笑,他揶揄起来:“ 看来有人意不在此。” 我懒得理他,掏着手机滑动拨了电话。声儿一直在嘟嘟地响,联了许久对面一直没有接通。李昼只顾赏着我手里毫无回应的手机,嗤笑不断。 世界渐渐地暗了,时间也慢了下来,只剩天花板吊顶如星亮着。 我感到乏闷,无趣。或许我想掩饰,紧绷的神经和反常的情绪不断,扰着我心烦意乱,唯恐这不期而遇落了空。我甚至顾不上李昼的调侃,目光来来回回的,似流星划过。 这让我想起书店的那一晚。 自从洪荒初开,大约已有一千亿人出没在地球颗行星上,在我们这个宇宙也恰好有大约一亿颗恒星。* 每个人都是属于宇宙的星尘,不断地堕入又重生,布满启示的夜会与星相拥,纽带变成了银河,这就是宿命吧。 终于,一道光的坠下,在拥挤的人群里,我找到了那颗最漂亮的星星。 心头的狂喜一抹方才的纷扰,我看着那颗星安静地躇在银河里,周围渐渐被宇宙吞噬,他成为了那个中心。 掌心的电话还在拨,邵望舒感应似的低下头,静了一会儿,他举着手机颔首朝那些人笑了笑,便疾步离开了。 电话没有接通,身影有些跌跌撞撞地推开门。我刹地一愣,然后低头看了看还在震动的手机,随即撇下了李昼跟过去。 宴厅外的宴厅,走廊空荡荡,没有人,一眼都不见刚刚落荒而逃的身影。 我只好继续寻着,直到几声断断续续的呻吟从晦暗的拐角传来,我骤然停住,视线移向了那头。 拐角的房门半开半关,我迈了步走近,每靠近一些,那声儿便越清晰。 我撑着推开了的门,半脚踩在黑暗里,携着光一同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冷意扑面袭来,冲着脸打。我深吸了一气,空气夹杂着莫名的味儿蹿跳进了鼻腔,我不禁蹙起了眉。 楼梯间声音回荡,步伐轻盈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我唤了声:“ 望舒?” 倏忽,一道哆嗦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 谁?” 我应:“ 是我。” 无言地沉默,我继而靠近。 “ 你别过来。” 这句话说得很快,压抑的声儿像啜泣,似是强忍着难受。我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心似猛地一落,犹如窒息涌上喉间。 我看见一个影儿,缩在楼梯间的角落里,身体蜷缩着,像个淋了雨无处藏身的兔子。 我有些慌了,立即疾步只是想挪近一些,邵望舒意识迅速地抬起手掌制止了我。看着他伸长的臂弯在发抖,手掌心已经被攥着发红, 脚步顿在了咫尺,我小心地握住他的手,俯身缓缓地放轻了声:“ 好,我不过来。” 邵望舒不再说话了,只是簇簇地喘着粗气。他靠着墙壁蹲着,紧闭着眼睛。 走廊内的温度恒定,但他的手依旧冰得很,我在他的一侧蹲下,手继而攥着裹紧了些,指尖不住地搓摁着他的虎口。 “ 别怕,没事,没人看着。” 没有分秒的停顿,邵望舒突然抽回了手,我被力扯得往后跌。然后。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猛烈的拉门声,他踉跄地跑出了楼梯间。 “ 邵望舒!” 我喊了他一声,连忙起身卡住就要闭上的门,疾步跟了上去。等追到了洗手间的门口,步伐陡然,又是一阵抽心的呕吐声。 忽而,那次在西雅图被撞破的窘态,令我不知如何面对的内疚重演。 这次不一样,心疼撇下了愧疚。我推了洗手间的门,咳嗽声渐渐缓下。昏黄的灯光拢着蜷在了角落的可怜兔子,肩膀一抖地颤颤就会流泪,他捂着眼,簌着声地轻呼吐气。 我皱着眉放轻了步伐,然后俯身蹲下握住了邵望舒的手腕。手腕挡着眼,我看不见他的样子。 “ 望舒?” 我唤了他一声,掌心里的一嗔一息迁徙到了四肢。想试着拉开手往侧移,他像感知到了一般梗着力箍着脸不愿移开。 无言的半晌,我没有再出声。邵望舒浑身都在紧绷着,甚至连唇旁的空气都战栗。我搓了搓他的手背,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手,掌心转而抚上了他的脊背。 忽地,一阵凛冽的冷意,我的手腕被捉住了。邵望舒攥得生紧,我感受到了疼痛。 “ 林怀喻……” 我回握住他,轻声回答:“ 我在。” 似乎经了这样确认,邵望舒逐渐地卸了力,攥紧拳头的手掌也虚弱地瘫倒,埋在掌心里的面容悄悄地降世。 兔子落入我的怀抱,无力挣扎。 我接过邵望舒便探到了一滩湿水。不知是泪还是冷汗,手抚上脸颊时也是一股凉,我捧着脸摩挲到了耳垂,他稍稍地仰起面,他抿着嘴,坠着眼与我对视。 我捏着他的下巴抬起:“ 松嘴。” 齿间随着语落一怔,我扯出邵望舒紧咬的下唇,明显的齿印围了唇瓣半圈,嘴已经被咬得发紫泛黑。 眼眸里的红血丝泛滥,边角的湿润还涟着光。我抹去了他眼角的水,哑着声:“ 不疼吗?” 又是一阵寡言。 我叹了一口气,曲着臂圈过他。 邵望舒也没有抗拒,随着我的力道软绵绵地趴进我的怀里。重力卸在了肩上,馥郁瞬间充斥着我的鼻尖,呼吸的温热附在了颈脖处,酥麻的挠着颈脖发痒。 他的耳朵殷红,似乎烫得要滴血一般,我抚着背,轻言细语:“ 忍着干什么,嗯?” “ 我在的。” 沉默的沉默,回应的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猎者未必勇敢,而我就是一个心软的猎人。我围捕了他,却又放过了他。 我捏了捏他的耳朵:“ 地上凉,我们起来好不好?” 于是,我抱起了惹人怜惜的兔子。 我越过曲着的膝将邵望舒从地上抱起,一声疑虑的惊呼,臂弯随之搂紧了我的脖子,托抱到了洗手池旁。 邵望舒挪了挪屁股,他俯着身看我,我也抬看他。头顶涣散暗淡的灯光零落,照得碎发发光,掩盖了苍白的脸色。 他翕张着唇,怏怏开口:“ 这也凉……” 沙哑的声音恹恹,我浅笑,抬手地捋过他额前的凌乱:“ 骗你的。” 他又撇了嘴:“ 嘁,骗子……” 我也经不住地笑,然后伸手去拧水龙头,挽起了水。 “ 来,洗洗。” 邵望舒探过面来,我顺势捧起他发烫的脸。似寒凛吻了烈火,我在他咬得发紫的唇上抹了又抹,柔软而干裂的唇翘起了皮,涩得不行。 我问:“ 是不是没吃晚饭就赶过来了?” 他眨了眨眼,迟缓地点了头。 “ 下次别再这样了,嗯?” 骗子也会心疼的。 我边弄着边说,却听见他小声的囔囔:“ 你怎么跟谢舟一个样儿?” 我顿了顿手:“ 什么样儿?” 邵望舒撑住我的肩回应了几声嬉笑,笑意回荡在洗手间里。倏忽之间,肩胛一股抓疼,他又颤颤地缩起脖子,垂下了头。 我嘶了声,环过他:“ 怎么了?” 呻吟的尾音被拖了长,他紧闭着眼捂嘴。呼吸变得急促,他猛地睁眼扭了身子,撑着池沿弯了腰,对着池子开始干呕。 我被邵望舒这突如其来的不适惊悸,然后他又开始像刚才那样推搡。力道不受控制的忽大忽小,拳打脚踢似的。 我一把揽过人钳住了他的手,不断挣扎的动作被我压在怀里。我道:“ 嘘,望舒,我们得去医院看看。” “ 不去…!” 他挣扎得厉害,我按着他的大腿箍在腰上,搓着他的手臂:“ 别这样,嘘,你听我说。” 人儿缓了缓,只是摇头:“ …不用去…” “ 望舒…” “ ……” “ 邵望舒!” 我气得喊了他,话冲上了脑想着想着又一瞬哑然。 邵望舒快趴在了洗手台上,红血丝在他的眸里快要漫溢,两颊涨红得起了小点,咳出的涎水坠在唇角,攥紧的手背暴起了青筋,几乎扭曲的颜面都在喘息。 这一刻,他的狼狈全部摊在了我的面前,一览无遗。而我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 肩上的手越揪越紧,连心也被一齐拔根而起。想说的重话突然都噎在了喉咙里。 算了。 我不住地软下声哄:“ 好,不去不去。” 邵望舒摸着台面去拧水龙头,手臂还在抵着我:“ ……你离远一点,我…一会儿就好……” 我抱住他嘘了声:“ 别说话了。吐在我身上也没关系,没事的……” 兔儿存留着一丝疑,信了我。又或许,他也没有余力再抗争。 水淋淋地哗啦,冲洗的时候,衣服被溅了四处湿了领。淌水粘在了脖子上,我揽过他也浸了些,褶皱的西装湿了大半,腹部相贴得发凉。 邵望舒背对着镜子坐,他的不适感反反复复,一瞬一瞬的。他曲着身子埋在我的怀里,战栗地蜷缩,粗重的鼻息和病痛的呻吟萦绕在我耳畔边上争斗。 我搂住我的兔子,不停地拍着顺着他的背。耳尖的凛冽突然紧贴,葡萄的涩味忽而充斥,臂弯环着裹住了我的脖子。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了我自己。呼吸一滞,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变得幽暗。我扑闪着垂下眼,一截白皙的后颈透着粉红,犹豫的手怔了好几回,还是顺着脊背抚到了颈脖。 原来热的是我。 一声呓语,邵望舒曲紧了臂弯,我更是抱紧了怀里的人儿,馥郁缱绻,嘴唇轻落在了他的发鬓。然后,嘴唇卑劣地亲吻了脸颊。 “ 没事的。” 我说。 好一会儿,算是静下了。 呼吸渐而平缓,邵望舒无力地瘫软,搁在我的肩膀上休憩。我搂着他的身躯,继而给他顺着。眼角边上的湿润沿着颊而流,浸湿了我的肩。 耳畔响起了声儿:“ 你的衣服脏了……” “ 没关系。” 我拍拍他的背,“ 我说过了。” 邵望舒哼着笑:“ 你怎么这么好啊?” 一瞬息的沉寂,剩下水滴与呼吸的缠绵。 漾开来的海水波澜不惊,我抬眸抚起了他。漂亮的脸蛋还红晕着,眼角的湿痕留了印,珠刚好坠在了那颗泪痣上,楚楚地动人。 我捻去那些凌乱的水迹,轻声道:“ 我好吗?” “ 很好啊。” 他应。 眼睛扑闪地眨,我去捏着他的颈肉,漂亮人儿不自觉地缩了缩颈肩。我轻笑:“ 好些了吗?” 嘶哑的嗓音在轻轻地“嗯”了一声,莫名的委屈娇进了鼻音里,瓮声瓮气的:“ 谢谢……” 微烫掂得酥麻,额头渗出了汗,指腹挼着继而向上的发丝柔软,根根缠绵,绕着指尖发痒。脑袋意识地蹭了蹭我的掌心。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 小可怜啊。“ 邵望舒不禁低笑,然后我的肩膀开始颤:“ 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