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旧友重逢
北方战事稍告一段落,游牧民族被驱赶至戒线外,铮铮枪鸣和悠扬号角也在愈发严峻的凛冬里逐渐消逝,从南方运来的粮草极大补充了前线的战力,终于在隆冬时节的某场大雪中,双方终结了纠缠半年之久的交战。 石彦之本想跟随军队驻扎关山峡口,然而胡人的一支利箭险些断送他性命,好在抢救及时,老天开眼,石彦之捡回了一条命,而腿脚却也因此变得沉重,他知道自己已不再如以往那般健步如飞了,甚至说他身为副将领,却是个跛子。 主将考虑到石彦之已三四年未回乡,得知他是京城中人,主将便允他回京禀报圣上战况,并借圣上仁厚之心让御医署的大夫替他救治腿脚。 石彦之是家中侍女所生,并不受待见,他应征入伍也只是为了逃避在府内被人看低一头的生活。于他而言,那些富贵公子吐出的刺人话语,可比北方边境的寒风更能扎人。 但是,在这寸草不生的恶劣之地过得久了,也难免怀念起那繁华的盈满烟火气息的京城来。更何况,就算石彦之不招人待见,他也有故友在京城。或许此趟回京,能跟老友叙叙旧,也不枉喜事一件。 如此,石彦之也便答应下来。 当年他离家而去,仅一个布袋便是他的全部,匆忙踏上前往北境的行程。当时替他送行的人是自己唯一的好友。这么一想,他不禁有些热泪盈眶,索性借了纸笔给好友写了封书信,告知自己即将回京的消息。 舟车劳顿月余,石彦之终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城门处。他甫一进入,便看见一俊俏公子摇着绣金折扇,那人瞧见他,激动大喊:“阿彦!!”他嗓门实在惊人,让行人纷纷侧目瞧他。石彦之捂着脸,依然为友人的热情感到手足无措。 “阿云。”石彦之上前,冲他一笑。 对面的公子比他稍矮些,但面如冠玉,姿容既好,深情亦佳,头戴束发镶玉紫金冠,穿着一袭绣金线的紫长袍,像是不怕冷似的,外头就罩着件单薄的斗袯,风一吹便猎猎作响,额前的几缕碎发随风飘扬,他的旧友依然意气风发,即使在这凛冬也春风满面。 石彦之心中苦笑,吹了四年的风沙,他早就没有以往那么温吞了,光是沉默地站着,就叫人感受到他身上肃杀的气息。 那是曾用利剑斩下敌军首级,奔驰于险峻断崖与汹涌怒江的武人才有的气息。 友人恨不得扒拉在他身上,四年未见,仍是石彦之熟悉的吵闹,这使得他倍感心安:“你在边关许久,怎的只有一封书信?往年我寄去的,你是没接到?还是故意不回?” 石彦之不由得愧疚,他一心扑进练武和打仗里,送来的书信愣是一封没看,还没等他开口,另一人又叽叽喳喳道:“不过说实在的,方才我竟险些认不出你!真是岂有此理,咱俩幼时相遇,如今也早该有十多年交情了吧?边境的日子想必一定有够苦的,我还以为你要瘦个两三圈的,未曾想你变得更雄壮魁梧了——” “阿云,你话还是这么多。”石彦之搂着他的肩,像旧日那样,两个少年郎大大剌剌的,一同前往游仙楼里看美若天仙的妓子,结果对面清脆笑了两声,反倒惹得他俩害羞起来。 苏云卿愣了下,笑了两声,他自是知道石彦之并非真的恼他。 说起来,他应该告诉石彦之关于自己的事的,不过还不着急,去了府上还能慢慢叙旧。 俩人聊了一会,石彦之就被苏云卿抓着塞进轿子里,石彦之本想直接去宫里的,但舟车劳顿,他也不好叨扰圣上,更何况苏云卿特地在这种恶劣天气出来迎接他,倒也不怕他那金贵身子染上风寒。石彦之过去不曾读书,但他有兴趣翻阅诗集时,总会看见诗人赠送友人的句子。当时自己不甚理解,但知道此情此景,他才知道有个知己是多么珍贵的事情。 他掀开帘子一瞧,发现这不是去苏家大宅的路,好奇询问:“阿云,这路怎不是去你家的路?” 苏云卿明显当时出来就是为了耍帅,此时冻得发抖,正在往暖炉里塞柴火,一边拨弄着炉灰一边答道:“我早搬出来了,说实话那里虽富丽堂皇,可到底是鱼龙混杂,人也不安好心,我索性就搬出来了。你以后记着这条路,寻见门前有杏树的,便是我的宅邸。” 石彦之知道苏云卿是府中最受宠的少爷,虽然喝酒遛鸟听戏逛青楼样样不缺,但人却不坏。他想起八岁那年的春日,一群小公子要抢走他自己做的木制小鸟,愣是被苏云卿用弹弓打跑了。对方看起来像刚逃了先生的私塾,事实是他确实也逃了,后来苏云卿坦白回府后被娘亲揍了屁股。 苏云卿当时笑着大大咧咧,指着他的玩具夸道:“你真厉害!能做出这么好看的鸟!”说完还掏出自己兜里的手帕帮石彦之擦他脸上的灰尘。 “你要是喜欢,我便送你了。”石彦之迟疑了下,缓缓递出自己花了好久才做出来的木制小鸟。 “啊?真的吗!”苏云卿高兴地伸出手,但想了想又收回去了,“既然是你自己做的,肯定很辛苦,我就不要啦。” 石彦之知道自己从此多了个好朋友。 苏云卿不嫌弃他的身世,也不觉得石彦之的沉默寡言令人厌烦,逐渐,苏云卿从矮个慢慢抽条,变得愈发英俊,他不知从哪沾染上了那些纨绔公子的恶习,不过石彦之想了想,苏云卿又不爱读书,如果不会玩倒还真的不像是商贾世家里出来的公子。 苏云卿十七岁时就被家里催着找个门当户对的小姐成亲,那时苏云卿把他从石家里抓出来,塞进游仙楼里听他声泪俱下地讲述自己的美好光景不包括结婚生子这一条。 苏云卿在厢房里大吼:“何处才有不用成亲的世界!!!” 吓得一旁弹奏琵琶的小姑娘直接哭出来。 石彦之还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苏云卿喊了他两声才把他喊回魂来。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到了。”苏云卿催促着把他赶下去,自己把身上那件保暖的貂皮解下来。 石彦之一下轿子,就瞧见个男子站在树下——苏云卿说错了,那分明不是杏树,是棵桃树。他呼吸一滞,竟被那男子给吸引住。 与苏云卿的华贵迥异,那男子着一身月白长衫,裹着件墨色斗袯,形相清癯,丰姿隽爽,如芝兰玉树,愣是在这白日令石彦之感受到股与寒雪凛冬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如遥遥江上月般清寂的气息。 石彦之不知为何,心中一股热流涌出遍布他的四肢,令他浑身发热,竟与当年被那清脆铜铃般的笑声震得心脏发麻的感觉相似。 对面那人朝他走来,看来是在雪中站得有些时间了,鼻尖和唇瓣皆是红的,颇有番女子风韵,眼睛有些湿润,不知是不是被这寒风刺得,石彦之眼极好,能看见这人鼻尖和右边面庞上的小痣。 “这位公子——” “柳生!” 石彦之一愣,身后赫然是苏云卿,他双手叉着腰,对面前名叫柳生的男子皱眉。 “我记得我同你说过你该多穿些。”苏云卿把刚才自己披的貂皮斗篷帮他披上,石彦之这才发现这人裹着的斗袯似乎与苏云卿方才接他时穿的格外相似。 柳生,苏云卿是这么唤他的,柳生挑了下眉,似乎对苏云卿的埋怨很受用,石彦之能看出他眼中的愉悦之意几乎快呼之欲出了。 他有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一种温和但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挡在这二人之外,使他只能干瞪着眼。 他们是什么关系?石彦之的心一下一下跳动着,有些闷,兴许是太过寒冷的缘故。但方才那一瞬的悸动不会作假。 柳生看着苏云卿同样冻得发白的脸,心安理得地让他替自己系好带子,悄声说了句:“你定也用过这毛斗篷防暖了,是不是?” “......”苏云卿同样悄声答复他,“我没有,比试谁比谁更抗冻这种事,向来无人赢过我。”他说得过于认真,但柳生好心没揭露这件斗篷一股苏云卿平常爱用的熏香味。 他分给苏云卿的视线足够多了,这才侧目看了下石彦之。 苏云卿的好友,甚至是至交,四年前就已去了严酷的北境,柳生蛮好奇苏云卿交情最深的友人居然不是个同样喜好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 甚至有些相反。柳生看了他两眼,便向他行了个礼,开口嗓音清朗,有如玉石之声:“初次见面,在下唤作柳生。” 他恍一愣神,连忙也向对方行礼,“在下名叫石彦之,是云卿好友。” “他同我说过。”柳生摆摆手,苏云卿笑着让他们都进府,他还搂着石彦之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臂膀,调侃道:“我还担心你在北境没甚可吃的,特地寻来大厨做了好多菜,可你这臂膀倒比我两只手臂加起来还粗壮。”石彦之向来遭不住苏云卿像逗小娘子那样逗他,慌忙后退,一不留意撞到了后面的柳生。 那一瞬间他闻见了一股凛冽的梅香,和很熟悉的熏香味。 柳生趔趄了两下,朝他示意自己无碍。 石彦之沮丧地塌着肩,道歉着:“抱歉,我并非有意。” “要怪也该怪你旁边那人,我没事,你不用在意。”柳生轻叹口气,似无意般拨弄着肩膀的些落雪。 苏云卿吐了下舌头,凑到他面前帮他把那些雪都扫掉。 石彦之疑惑,他们的关系亲近得有些不可思议,那是与自己和苏云卿不同的,有些隐秘和暧昧,似红色缦纱下的关系。 “天快黑了,各位赶快就座吧。”一个苍老但洪亮的声音响起来,三人转回头,石彦之大喜,是从小到大一直在照顾苏云卿的老管家仁平。 “阿平,我还是想吃荤菜。”苏云卿委屈地喊了两声,对着面前一碗青菜瘦肉粥陷入疯狂,“为何连胡椒粉都没有?胡椒粉呢?!” “阿平,别理他,他既敢冬天下河捕鱼,就该受这罪。”柳生吃着自己碗里的饭,他对吃的没多大讲究,苏云卿直勾勾地盯着他碗里一块酥肉。 柳生看了看他,二话不说就吃进嘴里,苏云卿欲哭无泪。 “下河捕鱼?阿云,你还是老样子。”石彦之由于常年行军打仗的缘故而滴酒未沾,但盛情难却还是两三杯烧刀子下肚,此时面上缓缓浮出红晕来,笑得整个人有些憨傻,反倒像极了曾经那个沉默寡言的他。 苏云卿哼了一声,“你的酒量也是老样子。” 他们聊的话题越来越广,越来越不切实际,苏云卿把那一壶君山银针都喝光了,看得柳生不住皱眉,他风寒未愈,脑子也变得跟醉酒似的糊涂,两个人就前世今生聊了个透彻,苏云卿说自己曾发誓自己不会娶妻生子,结果二字未吐出口就被石彦之揽住肩膀喊咱俩独身做一辈子的兄弟,柳生这回是真的翻白眼了。 苏云卿身子不适又强行冒雪接石彦之,终于扛不住睡过去了,老管家适时递上一盅解酒汤让石彦之喝下,又把窗打开,直灌进来的冷风瞬间把人激了个清醒。 桌上仅留柳生与石彦之二人,石彦之没有被酒麻痹了意识,他虽清醒,但做出来的事却不受所控。 他看了看端着茶杯饮茶的人,他几乎没说一句话,虽说这世道遵行食不言寝不语,但那却是读书人做派,寻常人家也没几个银子读书,石彦之心想他是否是苏云卿的同窗好友——苏云卿才埋怨自己又被捉去读书了。 还没等他问出口,柳生便站起身来,做出个请的动作,说:“夜深了,外还下着雪,石公子要不今晚在这儿留宿吧。” 温润如玉的嗓音。石彦之顿时不懊恼为何今天总是被插话了。 “不必了......我还需要回去跟家里人报个平安。”他搓了搓鼻子,这是他紧张的表现。 “那好,我命人配备车马。”老管家站在一旁捋了捋胡子,笑呵呵地说。 屋外月光盈满一地,连雪也是月白色的。 柳生就站在桃树下,也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落世间。偏巧不巧,落入面前人鼻尖。石彦之感觉酒意又在翻涌,那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情愫。 他迫不及待地,迫不及待地想探寻柳生这个人,他看似清冷得宛若江面寒月,可走近细瞧,不过是一株未绽的桃花。 柳生与桃树,他想起什么,在昏昏欲睡的春倦时光里,苏云卿在他旁边诵着诗集。 烟轻惟润柳,风滥欲吹桃。 “方才冒昧,一直没有问——”石彦之感到有什么即将呼之欲出,“请问您与云卿是什么关系呢,莫非是同窗好友?我日后可以去拜访您吗?” 他隐隐约约知道一个答案,但不知为何他不愿是这个。 柳生又叹口气,无奈说道:“看来他是真的没告诉你。” “什么?” 风和雪在这一瞬间消失了,唯有柳生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他想起了年少时那面若桃花的妓子,她的声音与柳生的声音,不知为何在此刻重叠。 “我已嫁与苏云卿,住的地方也是在这。” 他清醒过来,好似美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