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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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成都的船内,吐突承璀看着面前的沈青折。几日未见,这位年轻的节度使似乎又消瘦了一些,带着病容,落座的时候还咳嗽了几声,乍一看去,总给人以柔弱可欺的错觉。 柔弱可欺的沈节度开口说:“把他给我捆了。” 两个彪形大汉把吐突承璀架了起来,这位内侍小黄门惊叫:“捆奴作甚!沈节度!节度意欲何为?!” 大家不是合作对象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寺人莫慌。” 沈青折把案桌上的香炉推得远了些,不住咳嗽,好半天才继续道:“你们长安也确实有意思,看看吧。” 说着,他背后的黎遇上前,在桌面上放了一封信——曲环递来的信。 词藻优美,行文流畅,但掩盖不住话内外的傲慢。 不过,要是他客客气气的,沈青折反而还会觉得有鬼。 曲环曾为哥舒翰的部将,在陇右征战,后参与平定安史之乱,以军功累迁左金吾卫大将军。 而他沈青折……在长安方面看来,自己这个“节度使”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临时工,临时拿来背锅和挡灾的。 对于临时工,曲环在信内说了这样几点本次战后的处置问题,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通知。 首先,关于剑南西川。 沈延赞弃城而逃在先,沈青折擅权僭越在后。他们父子俩一个什么都不干,一个干得太多,都不行。曲环认为要将剑南西川道并入东川,合为剑南道,归如今的东川节度使鲜于叔明统管。 这个提议是有依据的。在安史之乱之后,剑南道才分为东西两川,如今趁此机会合为一道也不会有任何阻碍。 此外就是东川节度使鲜于叔明这个人。其为人温良敦厚,而且是科举明经入仕,和他哥鲜于仲通先后做的京兆尹,属于实打实的长安政治圈内人。 曲环信里说的第二点,则是出界粮的问题。 藩镇动兵,如果只是在界内活动,则由藩镇自己负责,如果是接受长安调令出兵界外,则需要一笔丰厚的补贴,也就是“出界粮”。 这次长安派来的援军中,有一半来自于山南东西两道。军队将士找节度使要钱,两道的节度使找曲环要钱,一般来说,这笔钱是该归陛下出的。 但是曲环思来想去,觉得这笔钱,应该由沈青折来出。 曲环的理由是,如果不是他们在江油一带阻挡南下吐蕃,成都早被偷了。 沈青折心说我谢谢你。 曲环之前在陇右跟吐蕃人打了不少年,对陇右这支吐蕃不可能不熟悉。 他和论颊热打成现在这样一个战略僵持的鬼局面,让人很难不怀疑,是在骗出界粮。 毕竟多待一天就有多一天的出界粮,何乐而不为? 曲环的第三点则让沈青折气笑了。 他说,考虑到剑南西川饱经兵祸,可酌情减免赋税。 一般来说,每个州刺史把本年的税收上来,只留一部分供给州府,交一部分给节度使养兵,剩下的则交给中央。也就是俗称的三分法,留州,留使,上供。 实际上到了最后这个环节,能交给长安的赋税也不剩多少了。 比之沈青折要出的出界粮,更是九牛一毛。 结合上一条来看,就是要把沈青折往死路上逼。不给出界粮,可以,反正打谁不是打,江油到成都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给出界粮,可以。 曲环从离开藩镇那一天开始算,算出来一个天文数字,沈青折目测至少上浮了三倍以上。 钱从哪儿来?曲环第三条的意思就是,赋税你不能动。长安都下令减免了,节度使再像土皇帝,终究也不是皇帝,做事还是要照着游戏规则来。 那节度使不干了行不行?也行,剑南西川和东川合为剑南道,至于沈青折么……何许人也?谁说他是节度使了?沈延赞不是跑了吗?什么吐突承璀?没有这个小黄门,没听说过。沈青折居然还敢自称节度使,欺名盗世,妖言惑众,当下狱处以极刑。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找吐突承璀来送信。 最终达成双赢局面——双赢,意思就是长安赢两次。 吐突承璀把这封信仔仔细细看完,虽然历练有限,但还是大概明白了背后的一些弯弯绕绕。 他抬头:“不知沈郎……” “给钱是不可能给钱的。”沈青折说。 目前的情况很明显,给不起,打不了。经过一个月的鏖战,他们的守军也实在是疲惫。 沈青折只能回信,大意就是,再谈谈。 曲环有恃无恐,就像当日沈青折给云尚结赞下帖子一样嚣张,写回信道:“成都见。” 吐突承璀脑子里绕了一圈,也没发觉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一个正二品,一个从三品,他只是一个送信的小黄门,被无辜牵扯进来的过路人。 他观察着节度使的脸色,小心道:“这件事和奴有何关系?” “噢……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沈青折说,“就是我现在看所有长安来的人都很不爽。” 吐突承璀:“……” 他似乎是玩够了,招招手:“松开吧。” 吐突承璀被解绑,一口气出到一半,对面沈青折说:“纸给寺人呈上来。” 有人递了一沓纸来,放在二人之间。 “我准备克扣寺人的润笔费。并请寺人在这里写新一期薛涛行纪。” 有沈青折写好的底本,不过是润色一二…… 沈青折轻飘飘说了句:“写不完不许吃饭。” 不许吃饭! 吐突承璀如遭雷劈,心和肚子一起绞痛起来—— 好狠毒的人啊! 船行在两山之间,沈青折进了另一间舱室,时旭东难得躺着,紧闭着眼。 沈青折好了大半,他却病倒了,不知道是被沈青折传染的病气,还是几天打仗下来累的。时旭东一到船上,居然就发起了烧。 昨天晚上有些烧糊涂了,也不说话,只是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走。 沈青折好不容易挣脱开,趴在床上写薛涛行纪,发烧的狗从后面压上来,抱得很紧。似乎有水珠在他的纸上洇开了。 他在哭吗? 沈青折停了笔。 时旭东抱着他,把眼泪都蹭到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上,烫得吓人,无论人和眼泪都很烫。 他说:“你不要下电梯,不要拿那把枪。好不好……不要走。” 沈青折知道他那份惶恐不安到底从哪里来,耐心哄他。然而生病时候的小狗像是哄不好一样,沈青折指天发誓,反复承诺自己不会走,但时旭东却执意要把他拷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心。 他把沈青折的手和自己的铐在了一起,说:“下面请新猫新狼交换戒指。” 沈青折:“这叫交换银手镯。” 他们俩这么铐着睡了一夜,时旭东皮糙肉厚没什么,自己倒是被磨出了一片红印子。 沈青折在心里给他狠狠记了一笔。 他牢牢记住了时旭东烧糊涂时候的每一句胡言乱语,等他好了,就讲给他听,然后欣赏时旭东难得的羞臊。 沈青折想着,脱掉鞋履,上去偎依在他怀里。他挨着时旭东热烘烘的身体,看他的眉眼。 现在这样看倒显得平和一些了,平时则帅得凶神恶煞的。 他伸手,抚平时旭东眉间的褶皱。感觉额头上的温度稍稍下去了一些。 快点好起来吧。 船体摇晃着,时旭东身上稍高的温度也很舒服,沈青折挨着他,合上眼,睡了这几天以来难得一次好觉。 他梦见自己在一片原野上,有只黑色巨狼用尾巴圈住了他,他低头,看见自己山竹一样的爪子,毛茸茸的,毛爪分开来,里面藏着粉色的肉垫。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挪到眼前黑色摆动的尾巴。一下扑过去,牢牢抓住。 时旭东低头,看着抓着自己手臂睡着的沈青折,神色温柔。 睡着的时候好乖。 时旭东把他往上捞了捞,让他趴在自己胸口。 这几天,沈青折吃不好睡不好,本来就小的脸,现在又消瘦了一些。这样趴在自己身上,也像没有什么重量一般。 仍旧是好看的,多了些让人心悸的脆弱。 他觉得自己清醒不少,身上出了很多汗,估计是烧退了,但浑身肌肉还酸痛着。 时旭东看着怀中人的睡颜,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他茫然睁开眼,才凑过去,叫唤了一个浅淡的吻。 “做了什么梦?” 沈青折笑了下:“梦见接飞碟。我扔出去,你接。” 时旭东捏他后颈,凑近:“训狗?” 训狗大师被捏着后颈,也不敢点头,只能岔开话题:“和吐突承璀聊了聊,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时旭东松开手:“他专心当美食博主就行了。” “也是,”沈青折笑,“本来还打算让他做人质,从太子那里敲一笔钱,但他好像没怎么在太子那里露过脸,更谈不上交情了。” 要来钱,有的是缺德办法,他作为节度使的身份有着天然便利,比如说从民众身上榨取,再比如说,这不是还有吐蕃么,也可以敲一笔战争赔款。 “不过,就算敲到钱了,也不可能给曲环的。” “我以为你会……” 他欲言又止。 沈青折问:“什么?” “按照你的逻辑来,”时旭东慢慢地说,“我不知道鲜于叔明,就是那个东川节度使是谁,但你说他是个好官,我相信你。东西两道合一,由他统领的话,对剑南百姓而言,说不定是件好事。虽然对你来说是灭顶之灾。” 时旭东别开脸:“我以为你会说一些,你一人死不足惜……那样的话。或者你没说,但是还是这么想的。” “确实这么想的。”沈青折说。 时旭东一顿,看着他。 沈青折笑了下,来拉他的手,金色的戒环和他的扳指相碰,清脆声响。 “一个人确实死不足惜,但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时旭东的眼神缓缓下降,落到他的肚子上。 沈青折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思维飘到了哪里去,忍笑:“想什么呢?住脑。” 明明是一句含蓄的情话,被时小狗的丰富脑补偏移到了另一个方向上。 沈青折赶紧拉回正事上:“还有薛姑娘来信,说是和南诏使团一起,已经走到了眉州。” 南诏,吐蕃,长安,剑南西川。 各有各的诉求,各有各的考量,波谲云诡,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