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书屋 - 耽美小说 - [ABO]画梁春尽在线阅读 - 第四十一章 -

第四十一章 -

    端午过后,万嵎逐渐忙了起来。

    月余之前,潼关道一带忽举地动,山崩地裂,屋颓檐倾,成百上千民众流离失所,其中以农户受损尤甚,途中饿殍堆聚。

    而当州知府坐视不管,漠然待之,竟连粮仓也不愿开济赈灾,是以群情激愤,难民携手各路山寨暴起,潼关一带苛政严甚,因而动乱所袭之处几乎是一呼百应,一个月下来竟将蓦城攻克。

    星火燎原。乱民占据了潼关,若再要向中原举兵,是否会改朝换代,尚未可言。纪正霆以巡按御史之职,亲领皇命抚按潼关道,亦正因此事。一为纠劾贪吏,二为抚恤招安,只是后续传来的奏疏皆不甚乐观,暴民无归顺之意,朝中对外出兵,对内整饬,定是要问责以治,是以兵户吏三部均一片风声鹤唳。

    出兵布阵一事,自然降到了京畿上京营肩上。万嵎连着四五日坐镇于军营,忙得脚不沾地,更别提回家了。

    是夜,月上柳梢,银汉皎皎。碧海将煎好的药从膳房端进屋子,道:“公子,药煎好了。”

    纪殊坐在窗边,一旁博物架上烧着淡淡苦艾,细烟袅袅飘出窗棂,与皎白月华融于青空。他放下书卷,接过碗,轻叹一声,便一饮而尽。

    “时候不早了,夫人先睡吧。”蓝桥接过空药碗,将帕子递给纪殊擦拭唇边药渍。纪殊接过,苦苦一笑,颇为失落道:“我倒是想。当初说最多三日便回来,到如今连人影也不见,我哪里睡得着。”

    孕中的卯卿对自己的榫君较平日而言依赖更甚。自上次万嵎与许析梅奔丧以来,这还是二人第一次分离如此之久。

    纪殊心有不安,一是担心万嵎,二来亦是镌刻进骨肉中的本能。那股同床共枕时令人安心的气息骤然消散了,纪殊夜夜难眠,梦中总是不可遏制地出现万嵎背弃自己的场景。噩梦裹杂于黑夜间,被抻拉成无端的冗长,无言可喻明的恐惧仿若沉而厚的沼地,一点一点将他拖入渊薮的暗处。

    “定是事务繁忙,二爷抽不开身。京畿离得不远,二爷忙完了就会回来的。”这些日子万嵎待纪殊如何,众人皆有目共睹,就连起初最不待见他的碧海也忍不住替万二爷说两句话。

    纪殊漫不经心点了点头,摆摆手让碧海蓝桥二人都退下。淡云如纱,遮月掩霞,他抬头凝视片刻,又拿起书卷自顾自接着看。

    灯芯刺啦一声,夜风骤起,吹得院中斜竹飒飒作响。纪殊枕着手臂,不知何时便睡了过去,恍惚间又梦到万嵎身侧,一个面容娇美的女子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臂——

    二人喜绸红袍,背后是张灯结彩的万府,觥筹交错,主宾尽欢,流水长席摆了三天三夜;下一瞬,场景再变幻,茜纱暗烛映绛绡,床榻微摇,被翻红浪,那酥媚入骨羞煞人的低泣柔喘亦绕梁三日不绝。

    “呀……将军,你可轻些……”

    女子忘情地叫着,纪殊只觉得胸腔中有股酸涩的苦液渐渐漫开,侵入四肢百骸,哽在喉头,让他欲语而无声,只能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听着。

    床榻茜纱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忽然一只大手挑开了床帐,万嵎走了出来,餍足的神色在见到纪殊的那刹便倏然沉了下去,两道利剑般英挺的眉紧紧蹙起,他像是见了什么秽物一般,厌烦之色溢于言表,粗声便道:“你怎么还不滚?”

    刹那间,万嵎身后的背景再一次变幻,回到了纪殊刚嫁进万府时曾住过月余的西厢房。

    不变的仍是那张脸——薄唇,剑眉,鼻峰英挺,下颌线写尽刚毅、锐利如刻,甚至就连语气亦是相同的,冷冽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鄙厌:“我万府到底是没落了,什么破/鞋什么鸟都能塞进来。塞进来也就罢了,竟然还肖想自己能和凤凰比肩……”

    是了,这确然是万嵎曾经同他说过的话,他厌他至此,纪殊一向是心如明镜的。

    若不是已然结契合一,万嵎合该将阮怡棠娶进门。能夜夜与之同床共枕的,本不该是他纪殊。

    纪殊只觉得冷,如堕冰窟,又似凛冽朔风化为利刃,刺入骨髓。寒气仿若有形,从经络血脉中偾张而出,只留下蚀骨之痛——他整个人都在不停地抖,却丝毫不觉有些许缓和,反而越是颤抖,冷痛之感便越发嚣张,五感亦渐渐迟钝,似有堵墙将他与尘世隔绝开来,光远逝、声骤销,一切皆似坠入漫漫长夜,万籁俱寂……

    ……

    ……

    “曈儿,曈儿!醒醒……”一阵焦急的呼唤蓦然从远处飘来,纪殊猛然睁开双眼,只见书案上一灯如豆,满室黯黯然的昏黄,万嵎脸上担忧、心悸的神色亦变得如幻如影般不真切。

    “怎么不到床上睡,睡到窗边来了?”万嵎将纪殊搂在怀中,用帕子细细擦拭他额边的冷汗,松了口气道:“我看你像是被噩梦魇住了,就把你叫醒了。”

    “……”纪殊眨了眨眼,渐渐缓过神来。眼角有一滴水珠沿着脸颊滑落而下,分不清是汗还是泪,纪殊深深呼了几口气,背后抵着万嵎温热的胸膛,像是劫后余生者忽然寻到靠山,微颤的声音中透着交织的虚弱与安心,轻得像是一缕烟:“……钧嵩,我好冷。”

    万嵎第一次听到纪殊唤他表字,略微一顿,然后轻轻应了一声,将纪殊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上,叮嘱道:“夜里起了凉风,自然冷一些。以后要到床上睡,小心着凉了,明白了吗?”

    纪殊平躺在榻上,侧头看着他,眼中缀有两三点湿漉漉的光。万嵎听见他乖顺地“嗯”了一声,便起身想要去换下 身上的官服,忽然被扯住了衣袂。

    “别走!”纪殊竟然流下两三点泪,哽了片刻,委屈地喃喃道:“我刚才、刚才梦到你不要我了……”

    万嵎怔了一怔,旋即俯下 身,安慰小孩子一般柔柔抚摸着纪殊的额头,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梦都是假的,过去便过去了,不要再想那些。”

    他心知孙大夫曾说过的,榫卯合一之后,卯卿需以榫阳之气养之,于孕中尤甚;若与榫君分房而居过久,卯卿便会坐卧难安,噩梦缠身,以致郁气冗积。

    也正因此由,万嵎才会急急处理完政务,连夜从军营中赶回来。只是,就算先前他们二人久未同衾,纪殊也未曾如今日这般示弱过……

    万嵎心中软成了一滩水,既觉得有些许愧疚,亦满盈着说不上来的柔情。纪殊泪眼朦胧嗔怪他的神情,像一只巨手,紧紧揪住他的命门,扯得他身不由己,扯得他溃不成军。

    他吻了吻纪殊的眉眼,握着他冰凉的手,道:“是我不好。原先说好三日便回来,竟然食言了,是我有错在先。只是最近局势不平,事情确实也棘手……曈儿,你谅我一回吧。”

    纪殊认真地看着他,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晶莹泪珠便随动作从颊边滚落。他哭起来时如同猫儿一般,又让万嵎记起来,他的曈儿仍未及弱冠,如今也不过是个从小失去了娘亲的少年罢了,于是心便更疼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