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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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孝年听完阿文的汇报,心里略微有了点数。他虽然认识程南珍这个人,但跟她并不熟悉,只在一次程光远的私人宴席上见过面,印象中她是个冷若冰霜、艳若桃李的美人儿,加之在道上久传的盛名,让他只敢远观。 据阿文说,程南珍的确在和程长生争夺那个码头。两方人马一周内已经火并了三次,目前还看不出谁会是赢家。那个什么李少爷也的确是投靠了程南珍,目前看来也没有遭到程长生的再度骚扰。 而曾四爷和程南珍明面上无任何买卖上的来往,起码那些小人物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沈孝年之前有些怀疑曾四爷被三姑奶奶收买了,听完阿文的汇报又感觉是自己多疑了。 沈孝年还没经过这样的抉择,独自在家思来想去,最后也认清现实,觉得似乎也只有求助程南珍这条路最为稳妥,于是派人向程南珍递去了帖子,约她在福兴楼见面。 程南珍那边很快有了回信,同意赴约。见面当晚,沈孝年先到了,独自坐在包间内,心情忐忑想要抽烟,又怕遭女士的厌烦便忍着没抽。等了许久,房门一开,几名保镖簇拥着一个身材秀颀的女子走了进来,正是程家那三小姐。 这程南珍个子较高,在男子堆儿里也不逊色,一头乌黑卷发压在翘檐礼帽下,身上敞怀穿了一件米色风衣,内里是花边繁复的丝绒衬衫,下身一条红色长裙,脚上踩着漆皮高跟鞋,单看外表是个摩登漂亮的富家小姐。然而她具有富家小姐的形,不具有富家小姐的神,她的神情是偏于冷峻老练的。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她朝着已经起身相迎的沈孝年露出一个浅浅微笑。 “沈先生,抱歉得很,我迟到了。” 沈孝年早已调动出和煦笑容,话语也如同春风一般温和:“程三小姐哪里的话,您来得正是时候,是我来早了。” 程南珍和程长生脸型相似,但眉眼浓郁,一双眼睛是标准的桃花眼,目光从沈孝年脸上向下一扫,她好像是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又像只是无意般落在了椅子上:“咱们坐下说。” 沈孝年立即走过来将她面前的椅子拉出来:“请坐。” 阿文在包厢外的一张散台旁坐着抽烟,双眼紧盯着包厢门。楼梯口有人好奇地往上看,立刻被程南珍带来的保镖堵住询问。 几句之后,保镖得知是别的包间的客人,才让开放行。 于是几名服饰体面的西装男子陆续上了二楼,阿文在那群人的队伍里一扫,看到了一个熟悉面孔——俞兴遥。 阿文因为经常受沈孝年的派遣去跟踪或者调查他,所以对他是横看竖看都认得出。 但俞兴遥对他没什么印象,尽管看见了,但也只是一眼,之后便随着同伴一起进了沈孝年隔壁的包间。 阿文对于沈孝年和俞兴遥之间的恩怨了解的比旁人多一些,所以此刻就有些担心,害怕两人会碰上。于是他那两只眼睛分别开工,一只盯住沈孝年的包间,一只盯住俞兴遥的包间,祈祷两人千万别同时出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个小时后,沈孝年的包间门被打开了,内里的谈笑声也传了出来,沈孝年向外做出“请”的手势,程南珍则是边走边道:“沈先生尽管放心,我们是最讲诚信的。” 沈孝年也笑:“这一点我绝对相信。” 程南珍走到外间,两旁保镖立刻围到她身旁,她转身再次对沈孝年道:“那就再会了。” “再会,三小姐慢走。” 正在这时,隔壁包间的门开了,俞兴遥与一名西装男子前后走了出来,正与前方回过头来的程南珍打了照面。 程南珍登时眯起眼,沈孝年注意到了,也回头看去,然后心里就是一沉。 俞兴遥显然也看见他了,但目光灼灼只盯着程南珍,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沈孝年担心他那直通通的性子会惹恼三姑奶奶,连忙打圆场道:“三小姐,时间不早了,您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程南珍没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她这一行人少说也有八九个,下楼都要轰隆隆地下好一阵子,沈孝年等不及人走净便快步来到俞兴遥面前,低声道:“你冷静点。” 俞兴遥偏过脸看他:“怎么?现在又跟她搞到一起去了?” 沈孝年就知道他开口没好话:“我是找她办救命的事儿,你不要多想。” 俞兴遥嗤笑一声:“这次又是救谁的命?” 沈孝年见他双颊陀红,知道他肯定是喝了酒,担心他在走廊上撒疯,便想将他拉去自己那空出来的包间。俞兴遥当即一甩手,沈孝年差点被他甩出去,低声下气地哄劝:“你跟我过来,我和你好好解释行不行?” 俞兴遥看了同伴一眼,同伴立刻示意自己先去洗手间,让他尽管忙。 沈孝年趁机生拉硬拽地将俞兴遥弄进了包间,门一关,才长出一口气:“想和你说句话怎么就这么难?” 俞兴遥冷着脸道:“你就非得和我的仇人凑在一起?” 沈孝年操起桌上一瓶未开封的威士忌,打开瓶盖倒了半杯灌了一口:“凭良心说,人家程三小姐跟你不算有仇吧,你回天津之后她还叮嘱过程家门生不要对你出手。” 俞兴遥不置可否地扫视了一下桌面,发现满满一桌子好菜,他们几乎就是没怎么吃,不禁蹙眉道:“你们都谈什么了?” 沈孝年重重一叹:“我被大流氓给威胁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才求到她那里去。” 俞兴遥瞥着他,确实在他脸上看到了愁容,沉默一瞬后硬梆梆地开了口:“怎么回事?” 沈孝年留意着他的神色,发现他面上虽还带着怒意,但却不似以前那般不耐烦,不由得心中一动。刚才那顿饭吃得他提心吊胆,吃也不敢吃,喝也不敢喝,此刻洋酒下肚将胸中烘的暖融融的,又得了和俞兴遥独处的机会,沈孝年莫名生出一股委屈之情,打叠精神添油加醋地将程长生对自己的威胁逼迫讲述一遍,希望能在俞兴遥那里博得同情。 俞兴遥面无表情地听完,开口依旧语带讥讽:“就是说程家长子现在不肯再让你攀这根高枝了?你敷衍那死鬼老头子的工夫都白费了?” 沈孝年就知道他说不出好话来:“你还要我讲几次?我没去攀他家,我去找他单只是为了救你。” 俞兴遥立即接话:“就算你是去求他放过我和娘,但是那之后呢?不要以为我离开天津了就不知道,你跟他同出同入俱乐部、参加酒宴,这种关系会普通吗?” 沈孝年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俞兴遥冷哼一声:“这你甭管,你就说有没有吧?” 沈孝年又把酒杯拿起来喝了一口:“有,但是不准确。我一直想要和你把这件事说清楚讲明白,可是你不给我机会,我现在想要说,你愿不愿意听?” 俞兴遥见他仰头直白地盯着自己,眼珠子黑白分明,里面依稀还闪了水光,犹豫一瞬沉声道:“你要说就快些说,我一会儿还要回去。” 沈孝年认为自己的直觉没错,这家伙今晚是真的挺有耐心,看来还是陈熹延比较了解他,自己越上赶着,他越不待见,晾一晾他,让他自己合计,没准儿哪天他就想明白了…… “你记不记得那时我经人介绍请了一位上海来的杀手,准备去暗杀程光远?” “当然记得,后来就没了动静。” 沈孝年用拇指蹭去唇上残酒:“不是没了动静,只是我忽然发现了一些事。在这之前我不知道程光远长什么样,直到那个杀手带回来了一张他的照片,我看了照片才知道,这个程光远我认识,很小的时候就认识。” 俞兴遥不禁绷紧了腰背。 晚间的馆子向来不会安静,尤其他们这个包间左右都有客人,一边是有人喝高了,正在放声高歌;另一边则是划拳声不绝于耳,唯有他们这间是安静的,沈孝年就在这闷闷的嘈杂声中讲述了当年的事。 程光远是在他八岁生日的那个黄昏忽然满身是血地闯进了他家后院,他那时正拿着娘给折的纸风车在院子里疯跑,骤然见了这么个血葫芦,吓得呆若木鸡。 血葫芦反手关上院门,对他竖起一根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本来也发不出声音,踉跄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撞翻了脚边的瓦罐,惊动了他的娘。 那次之后,程光远偶尔会出现在他家后门,笑咪咪地给他带些好吃的。他娘一看见程光远就提了扫帚轰他走,面上十分不善,可沈孝年记得那夜给程光远包扎伤口时,娘明明还哭了。 后来他跟娘被沈老爷召回了沈宅,程光远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及至沈家分家,他们再度搬到外面去住,程光远才又出现了,依旧是满面笑容地给他送些小玩意。 沈孝年认为程光远很神秘,很想问问他是谁,是做什么营生的,可娘不告诉他,还反复叮嘱他不准和旁人提这男人,所以沈孝年谨慎地保守着这个秘密,连俞兴遥都没告诉过。 当他听说俞兴遥的父亲遇害,真气的五内俱焚,几乎拿出全部身家雇佣杀手,可看着杀手拿回来的照片,他脑中嗡嗡乱响,直觉得老天爷是在和他开玩笑。而当时的情形,正处在程光远被几次上门寻仇的俞兴遥激怒,准备对其下手,沈孝年夹在情与义之间挣扎许久,愁得高烧不退,还是坚持上门去见了程光远。 沈孝年只记得自己进了程光远那个外宅的门,也见到了他本人,他的的确确就是那个男人,可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限,只来得及说出一句“你别动俞兴遥”便晕倒在地。 再醒来时,就是在程光远的床上了,带刀潜入卧室的俞兴遥刚刚被程光远的保镖制服,正被压在地上不断怒吼。 沈孝年懵了,想要说话,可嗓子肿的发不出声音,只听程光远对俞兴遥说今日看在沈孝年的面子上饶他一命,让他滚出天津卫。 “再后来,程光远把我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我高烧不退是因为得了肺炎,我在医院里住了小半个月,医药费都是程光远出的,而那杀手见我总不回去,竟是卷着我的钱跑了,那是我的全部积蓄,我病好了,也一分钱都没有了。” 俞兴遥沉默地听着他讲完,眼睛几乎都没眨一下,良久之后才道:“后来呢,你在他手下做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孝年忽然很烦躁,想要抽烟,手在上衣口袋里摸了一下,摸到了烟盒,可却又没有拿出来。他纵有千言万语,可这点也是难以辩解。 “那时程光远大概是想要报答我娘救过他,所以对我特别好,我不接受他的钱,他就暗地里帮我牵线生意,以别人的身份邀请我去上流人物的私人宴会,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了高人一等的感觉,兴遥你知道的,我从小被人看不起,一直想要出人头地,那种感觉太好了,我一时糊涂……但后来我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样的日子不是我能过得起的,我怕我会陷在黑道纷争中,怕自己会变得和程光远一样,也怕自己会永远失去你。所以我斩断了程光远给我铺好的财路,重打鼓另开张,重新寻找合伙人,我现在花的用的都是自己挣来的,没再靠过程家。” 说到此,他又自嘲地一扯嘴角:“我如果那时真的跟着他混到底,现在也轮不到程长生来威胁我,没准儿就是我去抢他的地盘了。” 俞兴遥也看出来他和程家关系混乱,之前一度以为他是在程家占有一席之地遭到了老头子儿女们的嫉妒,但现在看来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他的身边甚至连一个程家门生都没有,没有任何人拥护他保护他。 他看向沈孝年,六年来终于再次有了想要看一看他的念头。沈孝年是个从小漂亮到大的好胚子,现在的容貌基本就是从小时候逐步发育丰满起来的。可此时沈孝年低头找烟、点烟、抽烟,并不肯直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