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选择

    将自己神识凝成元神离体，对于元婴期及以上的修士来说较易做到。江屹川是勤于修炼的人，当初若不是付出许多修为给飞沉炼药，如今也能进入元婴初期了。

    以他目前金丹后期的修为，他要把元神凝炼出来进入飞沉神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稍不留神，就可能元神崩散，那他就会成为一具无知无识的木偶一样的行尸走肉。

    但他实在不想由别人来做这样的事。

    那毕竟是霜儿的魂魄。他自认他必定能在迷蒙的神识海中认出她来。

    同时那毕竟是飞沉的神识。他自认能做到最大小心，尽量不对他的神识海造成伤害。

    飞沉听话地服了药，很快陷入昏睡，安静地平躺在禅室一张简单的矮木榻上。

    澄慧沉声嘱咐：“不可在里边停留太久，更要避免情绪波动过大，切记切记。”

    江屹川应了。

    矮木榻前的地上放了两个蒲团，江屹川和澄慧分别在蒲团上打坐。澄慧手拈佛珠，为江屹川掠阵。江屹川手捏法诀，口中低低地念起法咒。

    不一会儿，他身上浮出雾气一般的灵息，慢慢凝聚成个人形。

    那人形不断浮动变幻，轮廓越来越清晰，形状也缩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寸许大一个小人形状的光，飞向飞沉，在他前额处慢慢隐没。

    飞沉的神识海里是一片迷雾般的白茫茫。那白雾里又透出刺目的亮，亮得难以视物。

    江屹川的元神在里边摸索着前行，呼唤着：“霜儿，霜儿，你在不在这里？”

    虽然从飞沉先前的举动猜到霜儿必有魂魄宿在这里，但那毕竟不是完整的魂魄，江屹川也没指望能得到真正都回应。喃喃地呼唤念叨，不过是忍不住心里头的重重期盼。

    举目皆是明亮又混沌的奇异境况，江屹川胡乱走了许久，忽地似乎隐约听到银铃般的轻笑。元神不过是一团灵息，一团气，他却觉得心脏急跳了起来，循着那笑声追了过去。

    笑声消失了，江屹川急呼：“霜儿！霜儿！”

    突然有什么触到了他的手腕。

    他低头看去，依旧是满目刺眼的光亮。但手在近距离，依稀能看到一缕浅淡的雾一般的气息柔柔缠绕上他的手腕。

    那是如薄纱的温柔触感，轻轻绵绵地缠过来贴过来，似乎对他十分眷恋。若有若无的果子的清淡气息也萦绕在鼻尖。

    江屹川虽有准备，仍是在意识到这是霜儿魂魄时，心绪涌潮般翻搅起来。

    澄慧一直留意着江屹川的本体，忽然看到他眉头紧蹙，身子抖动起来。

    先是轻轻颤抖，随后抖得越来越剧烈。

    澄慧暗道了声不好，又看到江屹川的本体倏地落下两行清泪，身子更是打摆子似的抖得厉害，几乎稳不住，要栽倒在地。

    澄慧再不敢耽搁，扣住一粒佛珠，嘴唇快速开合，声音低沉地念出一串法诀。很快，他身上也腾起白色灵息。

    他的修为高于江屹川，那团灵息很快凝聚成一个小人，也进入了飞沉的神识海。

    两个元神同时进入神识海，飞沉即使还在昏睡，也承受不住地痉挛起来。

    他的神识海里像一幢骤然起了火的房子，噼啪声里梁木砖瓦都纷纷崩落。

    澄慧天眼已开，在神识海中视物比江屹川强些，在起了波动的神识海中很快找到江屹川的元神，将一个灵力所绘的佛印打向他。

    江屹川浑身震了震，清醒冷静下来。澄慧念诵法诀，瞬间将他送了出去。

    飞沉的神识海震动越来越厉害，澄慧尝试施了个定神咒，并没有明显效果。他只好也赶紧先退出去。

    在澄慧元神脱离飞沉神识海的一瞬间，他猛然间感觉到了什么，诧异地回头。虽不及细察，但他到底还是明白了一些事。

    两人的元神都归还本体后，飞沉才慢慢稳定下来。只是他的神识海到底受创了，脸色一点血色也没有。

    江屹川扑到榻边去查看他的情形，看他脸色极差，握了他手又觉得冰冷得吓人，急忙转头问澄慧：“大师！他不太好，可是伤得厉害？”

    澄慧道：“恐怕需将养几日才能恢复。”

    江屹川十分懊恼，“我不该进他神识。我自认为定力足够，谁料如此不济。若不是我自以为是，怎么会劳动大师进去救我，使他不堪负荷。”心里将自己骂了无数遍，又转头请澄慧给他找被子盖上，不断揉搓飞沉双手，想让他暖和起来。

    澄慧道：“也亏得是你进去，我才知道他那些小丫头的记忆是哪里来的。”

    江屹川惊讶地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能让这魔控制法宝的，是宿在他体内的一缕魄，而他突然有了小丫头的记忆，是因为小丫头的一缕识魂。这缕识魂还是因你的元神波动才显露出来，被我窥见。若只是我一人的元神进去，恐怕还见不到。”

    “什么？”江屹川大吃一惊，“一缕魄，一缕识魂？”

    澄慧面色凝重，他先看了一眼躺在矮木榻上的飞沉，见他仍陷在昏睡中，才继续说道：“那缕魄，应是不久之前宿在他体内的，但那缕识魂，却不知道已在他体内有多久了。”

    江屹川难以置信地看看澄慧，又看看双目紧闭的飞沉，“霜儿的识魂也宿在他体内？”

    随即又露出笑容，“那若是把这缕魄和识魂取出来，霜儿的魂魄就完整了！”

    澄慧眉头紧锁，摇了摇头，“你想错了。那缕魄确实是宿在他体内，我也的确有办法能同时不伤及这魔和小丫头的那缕魄，把它取出来。但那识魂却不行。”

    “为何？”江屹川不解。

    “因为那识魂并非宿在他体内，而是和他自己的识魂相融了。”

    江屹川愕然张着嘴，嘴唇微微张阖了几下，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小丫头死在洛城附近，我也在洛城附近的乱葬岗见过这魔吞食魂魄，小丫头的识魂大约就是那时候被他吞的吧。只是不知为何，却没有被他化为生命力，反而与他自己的识魂相融。”

    澄慧沉吟着道，“或许他那时候心魂受创严重，自发将小丫头的识魂补了上去。只不知为何最近才使他突然有了小丫头的记忆。”

    江屹川愣愣听着，脑袋里嗡嗡地响，全然无法思考。

    澄慧却专心在思索，“大概小丫头的识魂曾经十分虚弱，这些年被他的魂魄倒过来将养了起来，最近又宿了一缕魄，便被带得活动起来。也或许，这魔碰过聚魂灯上我下的禁制。那禁制除了会灼伤擅碰者，亦会对魂魄造成震荡，震慑心神。若他碰过，也会对那缕识魄有所影响……”

    他兀自边想边说，江屹川脸色则越来越难看。

    待澄慧的思索告一段落，江屹川声音沙哑地问道：“那么，如果要取出霜儿的识魂，飞沉会怎样？”

    澄慧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可以炼一个法器，用它来取出小丫头的识魂，不会伤这魔性命。只是，小丫头的识魂与这魔的识魂已经长在一起，要取出来，就必得把这魔的识魂也取出来，届时聚魂灯会把小丫头魂魄抽出。”

    “那飞沉呢？”江屹川急问。

    “我不是说了么，小丫头的识魂与他的长在一处了，聚魂灯抽走小丫头的识魂后，这魔剩下那一点点识魂无所依从，瞬息间就会散尽。”

    江屹川听到了猜测到的回答，心脏骤然像被一只铁爪紧紧攥住，几乎要炸裂成碎片。

    “不！不！”他喃喃地重复着，握住被子下飞沉冰凉的手。

    “少一缕识魂，他不会死。”澄慧道，“小丫头却可以再入轮回。曾被击散的魂魄，要想聚拢来重入轮回，三魂七魄是缺一不可的。”

    江屹川僵着一张脸，艰涩地说道：“他不会死，但是总也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对吧？”

    “也没甚么要紧，”澄慧淡淡地说道，“不过是失了记忆，变得有些痴傻罢了，他吃掉了不知多少魂魄，也算是偿了债。你若是不愿再养着他，将他留在静平寺也可以。看在他养了小丫头识魂这些年，我自会保着他的性命，让他好好活下去。将来他若死了，也同样能再度投生，在人界投生，或许下世会投个人胎，虽然少了识魂，后世多少有些痴傻……”

    “呵……”江屹川突然发出一声哭似的笑，“我让他取守魂木，丢了半条命，如今又要让他为我生生世世都变成个真正的小傻子？”

    澄慧眉梢一挑，“你不是说过，豁出你的命，也要送小丫头去转生么？怎么，豁出这魔的一缕识魂，你就不情愿了？要眼睁睁让小丫头聚齐的那些魂魄飞散了么？”

    江屹川握着飞沉的手，目光怔怔地看向禅房桌上放着的聚魂灯，露出痛苦的表情。

    澄慧半眯着眼，普渡众生的佛珠在指间被快速拈动。

    “因果轮回，种了因，就要承受那份果。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曾吞食过魂魄，如今就是他该受那份因果了。”

    江屹川垂下头，声音嘶哑得像是喉咙已经烧了起来，“那请问大师，你可曾尝过因果？我又该是什么因果？”

    澄慧沉默良久，“你怎不问问小丫头的因果呢？只因你对一个魔动了恻隐之心，便要她承受魂飞魄散，再也不能转生之果么？”

    江屹川弯折着脖颈，颈子里那一截筋骨仿佛已经不复存在，他再也抬不起头颅一般。

    澄慧仍旧低沉地缓缓说道：“你好好想一想，取出识魂，小丫头转世投胎，那个魔也不会死。不取，那个魔活着，小丫头魂飞魄散。

    “你好好想清楚，应该做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