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书屋 - 耽美小说 - 废稿在线阅读 - 宋澄穆持

宋澄穆持

    晏三鸦栖篇:

    雁来披紫气,更谒禁门东。珠玉当居侧,谁遗王谢风——说的是大晏副君燕三。

    厚颜无耻冷酷无情懦怯无能、入则朝堂不宁出则祸害黎氓、合该千刀万剐理应下锅割烹——不巧,说的还是他。

    大启帝都,名为桓宁。

    燕梓桓存世,万俟御竟夜不寝;

    燕梓桓即世,但照空坟寄素襟。

    顺口溜一溜:

    晏大太子有三宝。

    傲娇,颜好,易推倒。

    上欺老下瞒小,天南地北跑。

    十字批命:天生风流,奈何话多情寥。

    对烟波渺,空余我、忆当时,青梅醉枣、风流少。

    ……

    宋澄穆持篇:

    “师父曾经问我,是冷冰冰活着好,还是热腾腾死去好。”

    “我道他莫不是被人敲坏脑子了,什么冷冰冰热腾腾,人活着就活着,没气就没气,又不是冬天的冰块,锅里的馒头。”

    “活到今天我得说句实话,归结是‘热腾腾死’来得好,肉还能痛,血还能流,实在。”

    (宋澄 穆持篇 上)

    引

    穆持只身往酒肆打了三坛老花雕,赶早的铺子已忙活起来了,他从破兜里掏出铜板要了碗豆腐花。

    天尚未明,一辆马车疾驰奔过,帷裳饰以华章,渐水而重,打出的风挟寒意,檐下灯笼给刮得七零八落。他耳力极好,帷裳后的莺声浪语给听得一字不漏,突起了意,合着竹筷敲的节拍唱道:“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唱两句便忘词作罢。

    说到底仍是瞧不惯高门子弟的这套做派,嘿嘿一笑,他将三大坛酒甩上肩,往城外去了。

    城外有山,山峰埋入烟雾,像云龙盘踞般,远观有股仙气,说不准还会有个仙人从山顶下来。可这钟林毓秀的山水,不埋天材地宝,专埋死人。

    有些奇人,生前是高门贵胄,大鱼大肉到了嘴边休想问他讨两三点肉末,死后仍不安生,好好宝地,硬说成鬼山,倘若山水开了灵智,多半也要怨上一怨。

    城郊之间的羊肠小道长满了枯草,偶有几棵枯黑的死树阴森森地杵在边上,早起的行脚商也不见几个,这荒凉劲儿,真是……鸟都嫌弃。他自个瞎琢磨,打心底不明白当初宋家先祖到底是中了什么魔症,宁肯舍尘世富贵、百种哀喜滋味,也舍不得走出汒山半步。

    今日,他非得上这汒山走一遭——还欠宋澄三坛老花雕,这笔债,可不能就算了。

    说来,那些个坟头草,快有半人高了?

    壹、宋澄

    望夜,汒山之上。

    夜里风大,题草书字的纸糊青灯笼摇来荡去,纸钱卷上光秃的枝杈,似无数白花花的鬼影趴在树上朝茅屋张望。

    屋里没多少物什,东墙一轴脏兮兮的草书字,书的是苏子瞻的定风波;正中摆个一尺见方的木桌,其上又一盏小香炉,两边的灵位挤得不漏缝隙。西墙靠窗的地儿摊着块打补丁的棉布,底下黑不溜秋像盖了只硕鼠,不时动弹那么几下。

    嫌外头噼噼啪啪响个没完,破布猛地一动,其下伸出一只细长的手臂来,胡乱摸索了会翻到块木片,对着纸窗就是一拍——原本指甲盖大小的洞裂开了一寸长的口子,灯笼架同时轰塌,竹条片满地皆是。

    外头树叶窸窸窣窣,树下盘坐的人悻悻弹飞夹着的松果,不多时也会周公了。

    ——

    晴空正好,悠悠苍碧万千里,无流云一缕。宋澄不疾不徐跨越门前碎瓦、砖块、木竹等物,不顾曳地的布衣沾尘,先矮身收拾枯叶蝶似的纸钱。

    昨日上汒山的少年抱着剑,靠着一棵老树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好似成了这山头的半个主人。宋澄再想到昨夜弄破的窗纸,满腔无奈只得含了又含再吞下去。

    若不出意外,他今日本应往淳安王陵收殓尸骨,奈何意外太大,无力招架。

    前朝共历廿七代帝君,凡百三四王侯,均埋骨于汒山。太祖帝享用凤髓龙肝前好歹刨过草根割过树皮,在祖训中严令禁止子孙后辈不可大兴陵寝,身后事从简,葬汒山。依风水先生卜算,汒山地处龙脉,钟造化灵气,乃昔日谢女羽化登仙之宝地——真与假宋澄是不知道的,但这些年来汒山每处土已摸遍,宋家先人亦从未寻得一件羽衣。

    初时历代帝君皆从祖训,至晏国国势式微,奢靡之风盛行,汒山陵墓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地面,陪葬之物以万数方可计。世传哀帝仿始皇陵,地宫环以银河,河渠四通八达犹尘世貌,更寻鲸油明珠,将整个陵寝映得如同白昼。是以,北方戎狄甫攻占都城渠安,一干蛮人忙不迭直入汒山皇陵将奇珍异宝抢了个精光,若不是顾虑晏民思旧之心,邙山之上也无他宋澄的立足地了。

    原本他还想整整那些衣冠冢——他走出几步开外自觉忘了什么,又折回门前老树下。

    树龄有百岁光景,枝叶葳蕤,累累如华盖,恰遮住少年半个身子。那人恰好醒了,瞪着黑溜溜的眼,戒备地缩紧脖颈——眨眼又翘起二郎腿,一派吊儿郎当模样。他想真是怪事一桩,这愣头青竟生了张端方肃然的面孔,虽因年岁稍显稚嫩,而每处轮廓当是经由天地锻造,自眉骨至下颌显出坚定韧性,像逆风雪不断生长直逼苍穹之巅的青松,正气凛然无怖无惧。

    就这拿松果砸人居所的顽劣脾性……

    还是个孩子。

    宋澄想笑一下。

    只是他晓得自己这张脸太呆板,再蒙那块破布所赐,整个人灰头土脸,牵起嘴角看不出在笑,反而渗人,不如作罢。

    穆持默默盯了宋澄脚下的影子半晌。

    “抱歉……我以为这屋里不住人。”只要不是没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冤魂野鬼,乖乖认错总错不了。他痛快地抛开这一宿满脑子打转的鬼怪奇谈:“我是听人说有人住在这山上,可没想……”

    ……没想这破砖烂瓦里住的,是个大活人?或是,他折腾半天打算吓吓鬼,没想反被那记掌风惊得念了一盏茶的往生咒?话说了,岂不是搬石头砸脚么。

    宋澄道:“你来这做什么?”他语调毫无起伏,喜怒难辨。

    并非无人探过汒山,而能寻得宋氏后人的寥寥无几,更妄论一个身无长物的少年。

    “没什么啦。”穆持心道还真不好说,使劲抓抓头,好像把鸟巢似的头发拨得更乱便能讲明白,也不知记起什么,他的脸蓦地红了一片,含糊道:“呃……那什么……我说,你该不会……姓宋?”

    “宋澄。”燕兄说报上名号该作揖方不致失了礼数,他施施然为之。

    穆持傻了。

    可是——

    算了!

    他猛吸了口气,连珠炮似地道:“不好意思前辈得罪了我知道前辈可能不相信可我真的只是想拜师来着!”

    得,还不带喘的,他悲哀地蹭蹭鞋尖上沾的泥土垂下脑袋。

    ——有哪个拜师学艺的徒弟还没喊上师父,就先扰了人半夜好梦的?

    ——有哪个拜师学艺的徒弟连师父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还傻兮兮问出口的?

    宋澄不答话,他只好别开眼去瞧那山水,照旧是那看厌了的青山峰峦,远处零零星星的几户人家棋子般散在山脚下,往日里令人油生欣然快意的景致,此刻让他微感茫然。

    “……为何拜我为师?倘若只为求武道,依你这资质,隐世不出的几大世家只会争着抢要。”

    穆持惊了惊,怪道:“我自是想练真本事的,这江湖上,宋家若认第二,还有谁敢认第一的么?”江湖之上,皇天之下,还未生出不知武魁宋门的吧?

    “徒徒虚名,你也信。”宋澄道。

    争个第一第二有何意义?哪怕宋门秘学当真无人可破,宋门子弟仍属不败神话,从晏国开国十年至今历经数十代,汒山上区区守墓人罢了。

    “宋家以前不收外姓弟子。”穆持听见宋澄用那一板一眼的腔调说,“不过,假若你存的只是求道之心,指点一二也无妨,我倒也乐意破这个先例。”

    咦?穆持耳廓一动。

    且听那人继续不咸不淡地道:“事先一提,我可不知怎么教徒弟,这几天你先跟着我,待你无趣了,可自行下山。”

    “哪会啊!”穆持忙不迭点点头,见宋澄已背身打算走开,他疑惑地叫住他道:“唉,你还没不知道我名字哪。”

    宋澄才明白有所疏漏,收回步伐,慢慢道:“收徒原来是要知徒弟名姓的……好,此事我记住了。”

    他默念三遍,见日影偏移,掐算时辰业已不早,又牵念遭风晒雨淋的两具骨骸,心神闪动,身形化风,倏忽无踪。

    还是忘了问来人姓甚名甚了。

    走得这么快,天才晓得他去的是哪个山旮旯。

    穆持艰难地把刚溜到舌尖的话吞下去,他收起剑一点点蹲下来,突然觉得……刚拜的师父,好像有那么点儿不靠谱?

    但总得找那么点事做。

    穆持四下环顾,天色晴好,鸟鸣啾啾,碧草漫漫,阳光普照如暖金色的纱帐,而这宜人的纱帐中,是那小屋前斑斑驳驳欲坠未坠的门板、破破烂烂的窗户纸,是如此邋遢——呸,那叫疏狂放达,不拘小节。

    他背手仰头望天,经过一番深入透彻的人生思考和自我剖析,恍然顿悟,徒弟为师父修葺居所、尽诚竭节鞍前马后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合该是天经地义?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认命地叹了叹,捞起那盏灯笼的残骸。

    ——

    前朝宋门,出身草莽,名成江湖,功定开国。

    宋澄还未被送上汒山时看过族谱,宋家那位和燕氏元帝共打江山的老祖宗和他一样,族里少有的单名。

    至于宋家先祖留在江湖中为人津津乐道的传说,仅是他老人家闲来无事想走一遭江湖,唯顺手而已,端了几个凶名赫赫的魔教老巢。恰逢乱世,芝麻绿豆大小的功德也可传得神乎其神,到百年后更发展到“宋门一人动指可杀猛虎二头,点足可越东岳之巅”,无怪祖宗留书笑骂,能上天入地,岂不是三头六臂的妖魔鬼怪。

    妖魔鬼怪最后不是被武林人的贪念捆住的,是被昔年生死之交的疑心钉死汒山上的。

    未知何时传言四起,宋氏之所以横扫沙场无往而不利,是因坐拥一支潜藏不出的神兵。传到最后辨不出真真假假,莫说晏帝信不信他,天下人都不信他无王莽之心。

    太祖驾崩,宋族自请以罪身为燕氏世代守墓人,嫡系长子年至五岁,则入汒山侍奉那堆死人骨头。红尘人说他懂得审时度势,是识时务的英杰;说他忠心赤胆,是明恩义的好汉;说他胆小怕事,是软骨头的懦夫;说他诡计多端,是惧一死的小人,空有深谙文韬武略之名,却无疆场斩敌之实。开国将才,也不该恁般窝囊吧?

    兴许不欲他物,只是恋上汒山的碧山翠水,图谋浮生半日闲。

    见安稳了,宋家老祖又执笔杆子酣畅淋漓地骂。

    不就是斩了几个蛮子帮一小子开了个国么?老子一没跺脚二没折腾关羽爷,就发个牢骚领个守墓的烂差事,还能扯这么多废话!

    这些浑话自然不可能传到外头来,也不可能被蠹虫蛀烂,无他,字刻在宋澄那破茅庐后头的山壁上,一撇一捺张牙舞爪,啧,怨气要有多重。

    穆持磕着山下买的刚炒好的瓜子儿,兴致盎然读起对头山壁上的字。问这小徒安能如此空闲,也无他,新师父直接丢下一叠功法让他自个练,整天仅日暮日升时能逮到影子,他闷得慌,练完功索性去草庐边的小堂消磨时光,不意摸到宋家先人的卷宗手札,愣是把还完好的竹简全翻完了。

    有山水可看,有八卦可探,有心情就练练功,顺便打打野味摘个野果,夜里住在草堂里抬头就能看到星星,本着安天乐命的精神,这自得自乐骗吃混合的懒日子,穆持还觉得挺有滋味。

    这是被冷落几天还乐在其中的穆持。至于他如何成功使得汒山一干鸟兽见之必退三百里,此乃后话,暂先按下不表。

    提起那不负责任、乱发遮面看不清长相的师父——

    宋澄不是存心要晾他一晾。

    尽管某方面上也不能说全然无意。

    自打五岁被送上汒山,除却几年前误打误撞的来客,他所见过的人也只有教他识字习武的上代守墓人。陪他数年的师父十年前便不在了,入土时还未白首。后来他寻思,人之于天地,如蜉蝣之于沧海,萤火之于明月,再怎想活着迟早要躺在地下,于是他又在师父身边挖了宽两尺的土坑,留作己用。

    宋澄不晓得怎么与人打交道,这于他甚为陌生,甚至可怖。

    燕兄如何说?

    ……天家令汒山成了宋家嫡子的牢,宋家后人又在牢内画了一个牢。纯属没事找事,蠢。

    一针见血,恰如其分哪。

    他在暮色莅临前阖门出去,黄昏霞光笼罩着山头,一行鸟雀逆风从远处飞入密林深处,好像归家就可安心了。他视线又不觉越过山的那头——那是晚风飐的酒旗,大概是那人说过都城中以花雕闻名的酒肆,然而在半山处看也就五木大小,可他毕竟非鸟雀,飞不过这鸿沟。

    这种念头,未免矫情。

    他吹了会风,恍惚想起,他要找人。

    宋澄找到穆持时,他正盘腿坐在草堂后断痕齐整的老树桩上,三根手指捏住一松鼠肥溜溜的尾巴慢悠悠地晃着,一个他不知打哪来的瓷盘堆满了瓜子壳。松鼠头朝下尖声乱叫,爪子在虚空中乱抓,脑袋都快贴着地了,那混小子还一本正经地读竹简。

    他别过脸清嗓。

    穆持全身一僵。

    松鼠见有机可乘,冲着他的指尖恨恨一咬,耸耸脖颈朝天竖的寒毛,嗖嗖跑了老远。

    宋澄:“它惹你了?”

    穆持:“……”其实他很冤枉。

    任谁醒来看到有“人”与己抢食,更甚者还啃断竹简韦编,都不会对这厮太客气。

    宋澄瞥见那竹简惊异顿生。

    习这一册时他已一十有五,除却悟性,更要求修习者有一定内功根基。可这愣头青……顶多十三。他禁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

    这感慨之情在斗笠半遮后越发模糊的脸容上变成了不怀好意的意味深长。

    穆持:……难道我资质太过愚钝他恼怒之下要杀我泄愤?

    他一激灵跳下来,反射性一甩手,后知后觉地发觉手上多了个血窟窿,嘶了声,顾左右而言他:“这家伙不愧是拿竹简磨牙的,咬得还挺深。”

    怎么听怎么有股欲盖弥彰的味道,他苦恼地想。

    夜方暗下,湛蓝尽头还似墨染开般缠绕着几朵红云,绵密的云层如碧水波痕,漾开一圈圈,复于天阑处归于静寂。半山处本不似山下那般暖和,入夜的草堂更显冷清了,风是那么凉,以致他生生打了个哆嗦。

    宋澄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风愈凛冽,过分宽大的长衣发出空洞的轻响,好似只罩着一具无血肉的骨架。

    不像是生气,又像是在生气。

    “好吧……我错了。”

    他小心翼翼去瞄宋澄的脸色。

    宋澄的脸依旧浸在阴影中,眼眸却极分明,能看清是偏淡的琥珀色,细长眼尾又平添几分冷冽。

    “你喜欢把大大小小的事都揽到自己头上?”他这么问了句。

    “……谁想呢?这么多年,快成习惯了。”穆持嘀咕道,轻得他都快听不见了。有些事就算明摆着是别人赖到自己身上的,还不是只能认这笔糊涂账。

    宋澄面对他拉下斗笠,他放松下来,胸口却像被塞了团棉花似的憋闷得厉害。

    “功法看得差不多了。”宋澄只留给穆持一个瘦削得不像话的侧影,“且让我一观,你的体会,究竟到了哪层境界。”

    他顿了顿,慢慢搓去指腹上的尘土,似无意道:“那之前,先上药吧。”

    贰、梦境

    穆持叼了根狗尾巴草躺在草坪上,手边一丛银丹草像半边剃毛的羊羔,一半光秃着——被他揪掉嚼了。

    他翻过身,滚到树荫下大石头边,换个地方神游太虚。

    自前些天稀里糊涂地认了半个师父,他就未在白日里看到宋澄了。要不是知道守墓人有守夜的规矩,他还以为师父是在躲着他。

    没劲……

    他头一歪,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让自己坐正,一门心思想着夜里怎么才好堵到人,耐不住日头太好,迷迷糊糊就在茅庐外睡着了。

    梦里他立在岔路口,四面朱楼挂灯,红艳艳的灯笼串了满街,来来回回的人穿着的衣服也映得红彤彤的,仿佛都城上下都烧着一般,而只有他周围一丈内了无颜色。

    不像做梦,可确实古怪。他分明记得刚刚还抓着一串淋满厚厚金黄糖汁的糖葫芦,一眨眼却握着一只不知道是谁的手,似捏着硬梆梆的五根竹条一样,但他本能地握得很紧。

    这手让他想起白骨精。

    该怎么描述才好呢?薄薄的皮肉覆在骨上,像兽皮鼓上绷紧的薄膜,又像瓷胎表面光亮的白釉。

    穆持牵着那只手走了很长一段的路,穿过繁华的街巷,到渡口停下。倒映繁星的河面上挤着一条条小舟,水灯随水波朝这飘过来,他听人说过前朝的习俗,七月十五灯,常以此寄哀思与亡人,又或以此引路,结一座连接人世与酆都的桥梁,如此在寒寒幽冥黄泉之下,便可走得方便些。

    拉着他的人松开他,托着盏河灯放到水里。他不及看清那河灯飘去何方,大致看到一片片连绵不断的彼岸花海也似的灯火,然后他就醒了。

    而他还真扯着一个人的手。

    他顺着月光下愈加惨白的手背,空荡荡的袖管,没入暗影中的清瘦腕部逐一看过去。

    穆持:“……”

    如来佛祖玉皇大帝啊谁来告诉他宋澄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不过,他好像成功把人逮住了?

    他果断闭起眼睛装睡,既窃喜又尴尬,须臾就绷不住了,心虚地抬起半边眼皮。

    “还不放手。”宋澄的手掌稍稍向上抬了抬,他就势一松,张张嘴习惯性地想道歉,在他梦境里出现过的手犹疑着在发心处顿住,轻拍了拍。“梦魇了?”

    穆持脸上一热,不便直说,只好编个理由搪塞他:“我梦到……我娘了。”半句托词,也成真话,他捂捂发热的眼眶,很快摇头笑着自语道,“说这做甚么,这次下山可不能贪嘴,得省着点,凑合着买盒胭脂。”

    也不知这几日娘的寒症好些未,那些个成天到晚搽脂抹粉烦死人的女人,有没有给娘找麻烦。

    他直定定往夜雾里望,心想庭院里手指粗细的爬墙藤该爬满篱笆,再过四五年,到他这一辈的族内大比,拉直的藤条就有半个人那么高。

    宋澄挨着他坐在临近的石头上,戴着斗笠,那身阴郁的鬼气倒是淡了。他虽不善察言观色,也明白穆持并不好受,稍一踌躇,改拍为抚,自生来未有这等举动,不免有点僵硬。

    “离开一两日也算不得什么。但修行不可落下,别让我宋澄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嗯。”

    至少年面色如常,他方不疾不徐滑下山岩,轻灵飘忽如这茫茫山雾,穆持下意识地拢拢五指,抓到的只是一团空气,夜雾中似有若无的湿意蛇一样绕在指头上,仿佛之前他握住的那只手未曾存在。

    他心神晃动,如受蛊惑般,凑近嗅了嗅。

    ——汒山的夜雾里,裹挟了草木清爽香气,亦流淌着山泉湖水的清冽,沁人心脾的清甜味应当是茅庐前后栽种的花草。纯净清幽而又纷杂难清的种种气息中,却还蕴含着几缕极淡极淡的檀香,不似佛堂中温和恬淡,是令人极舒畅的冷香。

    站月光里的人却不言不语,像游离世外,没半点人气,说死者诈尸也可,说孤魂野鬼亦可,单薄得就像坟墓里钻出来的。

    他突感倦怠了,低落道:“宋前辈,我不叫你师父,也不自报家门,有些事,你也……别问我,成不成?”这般不妥,他慌忙掩饰道,“前辈你挺年轻,叫师父总觉着别扭,我怕喊老了。”

    “好。”

    穆持等了又等,生怕宋澄说什么斥责的话,那人开口却是:“我倒有事劳你帮忙。”

    “下山后,替我带三坛老花雕来。”

    他脚下一个踉跄,不知是该伤感的好,还是该无奈的好。

    ——

    宋澄这样的人,换做十三年前,连酒字都没听过。

    那时大晏还未变天,江山还未易了主人,前太子还有闲趣戏弄戏弄他家的老七老九。

    穆持既已暂离汒山,宋澄无需避忌,步经草堂前倒伏的石羊,直入堂后。堂后山崖与山壁相对,恍若二人作揖。

    他稍立片刻,展臂一跃而下。

    山风过耳,两袖后仰如鸟翼,扑拉声响恍若鬼泣,宋澄径直下落,面色竟分毫不改。

    未几,宋澄足底触到一片湿漉的绿苔。

    周遭群山环合,山影遮蔽,这处突兀卡在半山的老树不易看清,顺这六人方可环抱的树干走上一段,便至一处隐蔽山穴。此地生得巧妙,似一巨人伸在空中的舌头,宋家先人懒得下功夫起名,干脆名之为“舌崖”。

    他思绪纷乱至极,也是时候寻个地方清静清静。

    而这习以为常的清静,竟恍如隔世般的陌生。

    山草佳木尽入眼矣,上方云海叠浪,距天宫仍万里之远,那几尺青锋削的狂草却历历可见,最下方署名,奚州宋铎。他抱膝守在山穴口,目光放远,历代汒山守墓人的画像如飞絮般从眼前晃过,唯一一张潦草扭曲的就是他画的那张四不像。当初学艺不精,胆子不小,下笔如飞,而今笔法熟稔,却再无胆量了。

    宋家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后来的守墓人必要为前人作像。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留下——埋在汒山的宋门子弟太多,不该再有人遭这份罪。

    宋澄何人?谁记?族谱或有留名,此外可有其他?只怕此地也终不为人所知了罢。

    假若他带那心思活络的小徒来此一观,兴许还能记上几分?

    宋澄眉心一阵火辣辣地痛,重重一按,自言道:“燕兄,你说这是不是染了你的毛病,一闲下来就想这有的没的。”

    山河易主,至今十年余,识得之人都成白骨,均在他身后,这偌大汒山之中。

    不。差他一个。

    如此……倒也不错。

    他松开双拳,缓缓躺倒在草皮上。

    ——

    ……

    穆持前脚迈过门,后脚雨丝就钻进衣襟里,凉得他一哆嗦,后面那只脚好巧不巧踩在门槛上。老人常说脚踩门槛要坏了自家风水,他趁四下无人,重重连着踩了好几脚。提着用红绸带绑在一块的三坛酒,他瞄准后院土墙被他捣鼓得矮下一截的缺口,疾奔几步,足下蓄力一跃,轻巧越过——看来几天跟着宋澄满山瞎跑,身法大有长进,不然就给卡墙上了。

    试问琼浆何处来?几个时辰后宴宾,自有人察觉酒窖中少了三坛陈年花雕的。

    雨渐大了,沁凉爽快的滋味直直灌入心田,他轻哼着小调,不知不觉就加快步伐。

    白日里照旧不见宋澄人影,他按规矩把酒坛搁在草堂小棚下,聆着淅沥雨声打盹,至暮色四合,宋澄果真出现在草堂外,雨早歇了,东边天上升起白亮的星子。

    穆持冲他招招手,贼兮兮地取出裹在怀里的油纸包:“叫花鸡,山下买的,还热乎着呢,尝尝不?”

    “我不夺人所好。”宋澄道,“酒钱几何?逾十三年,三坛花雕只怕不便宜吧。”那小子忙着撕肉,双目发光,活像饿鬼投胎,当真、当真……

    他默然背身。

    穆持扯下一大块鸡腿肉,边嚼边道,也难为他口齿清楚:“不要钱,我家酒多了去了,不缺这三坛,还能给他们添添堵。”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他复洒然一笑,咽下鸡肉接着道,“酒肆打酒得花银两,动动口舌也能少花几文,江湖为家,当省则省,这我可是个行家。”

    “你倒是开怀得很。”

    穆持不无得意地道:“那是,砸了二娘收藏的前朝花瓶,翻了她三碗加料的汤药,还顺了她三坛好酒。”

    “……多事。”

    “她不痛快就成,但说实在,这点破事折腾来折腾去烦得要命。”他把骨头啃干净堆到一齐用纸包好,心满意足地舒口气,这样的日子就是活神仙也要羡慕,“哎,你真的不来些么?料好味道足,肉嫩皮酥又多汁,包君满意。嗯——对了,那酒你喝光了?!”

    “未,我不喝酒。”宋澄道,“是我识得的一位仁兄,养尊处优惯了,非雅乐不赏,非佳酿不尝,三坛给他解解馋。”

    他说得恬淡,一如既往毫无起伏,而这两者之间却有差异,常日可比作不沾尘烟的冰雪,方才那句,是真带着怅意的。

    穆持诧异地眨眨眼,好奇心像被煮熟的油咕噜噜冒泡,而他到底知道这不该问,老实地把骨头埋到土里,心道这只鸡好福气,死后还能和皇帝老儿躺一块地里。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那位不知名的仁兄上抽开,唠叨完这只好命的老鸡,扭头便见宋澄竹条似的影子,斜斜长长拖曳到他脚边,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沿着轮廓画了画。

    这么瘦啊……

    宋澄好像不吃东西?还是就像老话说的,坐山吃山,只是他不上心罢了?

    莫非……这汒山里头有什么延年益寿或使人一步登仙的灵丹妙药?

    一堆奇奇怪怪的假想一股脑儿涌来,他禁不住扑哧一声,连忙闭嘴把尾音掐死。

    “吃完了?”

    穆持忙不迭应道:“嗯。”

    “很好。”宋澄淡然道,“假若轻功退步了,今夜别想睡觉。”

    敢情这人笃定了这考核他过不去?穆持略感气闷,被他三言两语激起熊熊斗志,抚掌一拍:“就等着看吧!”

    叁、玉简

    穆持费劲地仰起头。

    凉丝丝的水花如琼玉珠碎成星星点点,其中些许碎片飞溅,落到他面颊、长衫末端。一条银龙自山巅呼啸疾飞而下,奔腾的水流仿佛一瓣瓣磷光闪闪的鳞片,他甚至找不到这条龙的尾巴在哪个地方。

    宋澄抱琴席地而坐,琴年已久远,七弦断其四,余下孤零零地留守原处,月华映照下如镀了层银,他虚虚地一按,只沾了一道灰。

    “呃,我该怎么做。”穆持转了转酸疼的脖子,水冲石岩,声音振聋发聩,他捂住双耳,喊得很大声,却不肯定宋澄能清楚他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