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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庄生梦(十一)

    呼其图乖觉地在帐子里憋了好些天,直到鞭伤痊愈,终于又生龙活虎起来,这日一早便呼朋引伴,拉着苏赫同一帮王孙子弟在马场上玩叼羊。

    这同父异母的两兄弟不知何时觉出了协作的妙处,在赛场上你来我往,颇有默契,半日酣战下来,把其他少年们打得落花流水,好不神气。

    他们玩得尽兴,中午直接在外面烤了羊肉吃,晚间回来用膳时才发现一直没瞧见父王和二叔,也没见齐绍的影子——便是昨夜弄得再晚,这时候也该起来了。

    大帐前广场上夏使送来的金银财帛清点得差不多,毕日格正指挥着众人搬运入库,呼其图隐约觉得不对,急吼吼地跑过去问舅舅:“这些东西,是哪来的?”

    毕日格只当外甥又眼馋旁边那堆纹饰精美的金器,大手一挥便从礼单上拨了大半给呼其图:“你喜欢,就都拿去,我让人搬到你帐篷里……”

    “舅舅,我不要这个!”呼其图忙摇头,“父王和二叔呢?还有小妈,他们去哪了?”

    毕日格道:“你还不晓得?这些都是夏人送来的,你父王和你叔叔送齐将军回南面去,已经走了有大半天了……哎,你真不要啊?跑那么快作甚?”

    呼其图哪还有心思管这些外物,连忙脚底下生了风似的跑去马厩套马,期盼着还能追得上。

    苏赫却比他还快了一步,先前一问负责王庭守备的达汉,便知道今日营地里来了夏朝的使者。

    大单于签下盟书,与右贤王一同送镇北将军入关,一行人往玉门关去,已出发了半日有余。

    “喂!你等等我!”

    呼其图一边嚷着一边打马追上来,苏赫没理他,只闷头狠抽马鞭。

    苏赫养在贺希格身边这些年,耳濡目染也跟叔叔学到了不少,走一步要先算到第二步、第三步,有时恰当地示弱,以退为进,还会事半功倍。

    他敢铤而走险伙同呼其图做出那种事,便是算准了齐绍定然会心软,只要齐绍态度软化,也不再只拿他当孩子看,他终有一日也能真正得到齐绍的喜欢;如若不然,也还有呼其图来顶包,反正坏事都是呼其图的主意,他总是“无辜”的。

    来日方长,他还会有别的机会,他能忍,也愿意等。

    可惜他千算万算,唯独没想过齐绍会走。

    而齐绍会选择离开,是否也有他们的缘故呢?

    呼其图心里也颇不是滋味,那日齐绍被他们兄弟二人设计得了手,生气罚他们禁足,后来却又不许父王打他们,他还暗暗窃喜,觉得小妈到底还是舍不得自己。

    紧接着齐绍便一声不吭地要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天的事。

    呼其图头一回生出了心虚的念头,一想到齐绍许是因他的任性妄为而厌弃了他,因此才不想留下,他就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他的父亲是草原的大单于,母亲亦是黄金家族的血脉,他是乌洛兰与丘穆陵嫡亲的王子,生来便拥有一切,这世上还从没有过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所以呼其图曾以为齐绍也是一样的,就像他喜欢的金器宝石,再珍贵、再难得,只要他想,就能得到。

    但他却忘了齐绍不是物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齐绍是能与他们的父王比肩的大将军,是那样一个强大而骄傲的男人,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仗着他宽容仁厚,笃定他不会与自己计较罢了。

    原就是他们错了,如今齐绍要走,谁也没有资格留。

    滚滚蹄声中,两个少年一路策马疾奔,数十里外,夏使一行正扎营休息。

    临时的营地里点起几堆篝火,众人各自作堆,岱钦与贺希格自然是同齐绍在一处。

    三人分食完干粮,岱钦从腰间解下酒囊,自己灌了几口,又自然地递给齐绍。

    齐绍仰头喝酒,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

    中原没有这样的烈酒,会像刀子一样割人喉咙,灼烧得人心口发热,却又能让人喝得无比痛快,欲罢不能,此后再喝别的酒,便只觉得寡淡无味。

    他一时出神,多喝了几口,贺希格便轻按住他的手腕:“明日还要赶路,不可多饮。”

    齐绍从善如流,果真没有再喝,把那酒囊抛回给岱钦。

    岱钦看着他们低笑了一声,就着还残留了齐绍体温的酒囊又灌下去几大口酒,辛辣的酒液淌过喉间,好似将别离的愁绪都冲散了。

    天刚蒙蒙亮,一行人拔营重新上路。

    身后远处忽然传来另一阵杂乱急促的马蹄声,护卫使团的小将领警觉道:“戒备!”

    齐绍亦打马回身,遥遥看见那两个冒失的少年人,竟有种“终于来了”的无可奈何感。

    “无妨,那是乌洛兰部的两位王子。”他勒了马解释道,“想必也是来为我送行,不必担心。”

    “是,将军。”

    兵士们皆听齐绍指挥,纷纷放下手中握紧的武器,也放缓了行进速度。

    呼其图骑马疾跑了一夜,脸都要被风吹僵了,乍看到齐绍等人的身影,一张俊脸上顿时扯出一个又像哭又像笑的古怪表情。

    他用力一夹马肚,提速超过了苏赫,直直朝齐绍奔去。

    到近前时连马都没勒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下马背,灰头土脸的像只笨狗熊。

    齐绍下意识地跳下马去扶他,立即被他扑上来抱了满怀。

    呼其图笨拙地向齐绍认错,颠三倒四地用汉话道:“不走好不好?我错了,小妈别不要我……”

    他要是用狄语就算了,旁人可能还听不懂,齐绍耳根通红,只想捂住呼其图的嘴。

    岱钦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呵斥道:“够了,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杯父王一教训,呼其图这才老实了,齐绍刚把他从身上扒拉下来,苏赫也追上了大部队。

    少年倒比哥哥体面些,只是眼眶和鼻尖都泛着红,他眼神湿漉,可怜巴巴地望着齐绍,像是只被主人抛弃的幼犬。

    “……你要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齐绍听他沮丧委屈的语气,还未开口解释什么,心里便莫名多了几分亏欠感。

    苏赫垂下眼睫,忍着哽咽真心实意地认了错:“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对你……”

    他没把话说完,齐绍也听懂了,想起那被自己刻意遗忘的一晚,脸上有些发热。

    又听苏赫接着说:“你不喜欢我、讨厌我,可以打我骂我,但别丢下我。你若真要走,也该让我知道,我绝不会妨碍你的。”

    “你别哭,我……唉。”

    齐绍其实也不是真的讨厌他们,但也还暂时没办法坦然接受,他不忍看苏赫这般可怜模样,抬手给少年擦了擦湿润的脸颊,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

    若他此番还能再平安回来……

    就随他们去,顺其自然吧。

    齐绍已经做下决定,面上却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深深吐息,重新翻身上马,号令道:“启程。”

    这段插曲的结果就是给齐绍送行的人又多了两个,如今北方草原上最尊贵的父子兄弟四人,竟全都跟了来,若论排场,简直堪比帝王郊迎。

    再想到当今新帝对镇北将军的重视程度,夏使诸人更不敢有丝毫轻慢,一路安生自不必提。

    玉门关乃是大夏北境十三州最重要的关隘之一,从前齐绍便是率军驻守在此地,而今阔别三载,他终于又一次回到这里。

    休战后的边关已比往日繁华得多,城外甚至多了偌大一个露天集市,关内关外的行商来来往往,金发色目的狄人同黑发黑眼的夏人混在一起,狄语夹杂着汉话讨价还价;货币不通不好换现银的,就以物易物,你用皮毛换我的丝绸、我拿鲜果易你的肉干,连说带比划,好不热闹。

    齐绍还看见一个怀抱幼女的年轻少妇在城门边卖茶水,有五大三粗的狄族猎人三五结伴去买茶喝,几个大汉小心翼翼地捏着粗瓷杯啜饮,模样很是滑稽。

    小女孩咿咿呀呀地去抓客人腰上的匕首,那汉子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大块奶糖,塞进女孩嘴里,逗她笑得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天下太平,再无战事,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正是齐绍从军最大的愿望,他看着眼前的景象,眼底竟有了些微湿意。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岱钦曾发誓此生不会越过玉门关半步,到这里便不能再送,贺希格亦渐渐勒了马。

    城门大开,关内的守将已带人来迎,齐绍没有下马,只颔首向岱钦等人道了声珍重,随即催马继续前行。

    有岱钦镇着,呼其图一路都没敢聒噪,此时终于忍不住嚷着追上去,却被执戟的士兵拦在城门外。

    齐绍听见他在身后没大没小地喊自己的表字:“承煜!”

    “我保证再也不欺负弟弟了!我愿意跟着你读书,你罚我抄多少遍就抄多少遍……”呼其图汉话说得没苏赫好,说着说着就又换回狄语,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我再也不做你不愿意的事了,你要是不想看见我,就让父王赶我去最北边放羊——你跟我们回去好不好?”

    齐绍的背影顿了顿,呼其图以为有戏,叽里咕噜地又嚷嚷了一长串话,苏赫却一直什么也没说,直到最后忽然叫了齐绍一声:“师父!”

    他从没有正式拜过齐绍为师,也从没有这样叫过齐绍,但在那声师父脱口而出时,他却觉得无比顺口,好似早就该这样了一般。

    呼其图总叫齐绍作“小妈”,还特意向叔叔学了这称呼的汉人叫法,整日小妈长小妈短,而齐绍为人正派,是最不喜欢听他这样叫的,每次听到都会尴尬得面红耳赤。

    而齐绍越是脸红,呼其图就越故意要这样叫,苏赫也有样学样,乐见其成地跟着叫小妈。

    后来日子一久,齐绍就随他们怎么称呼了,今日乍一听见苏赫叫自己师父,齐绍心里竟没来由地有些酸涩。

    他抓紧了手中的缰绳,到底没有停下。

    两个小的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齐绍真的要一去不回,贺希格却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他向来手眼通天,没有探听不来的消息,知道那夏朝新君与齐绍青梅竹马,大抵还对齐绍有些旁的心思。

    但他笃定,只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齐绍终究是会回来的。

    靳奕能登上皇位,可远远不止阴差阳错那么简单。齐绍大概也不知道,他的这位少时好友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身后又还有多少智囊,能在动乱中得渔人之利,稳坐钓鱼台。

    岱钦看着齐绍的背影远去,灰蓝的双眸微眯,眼底神色晦暗难明。

    他知道海东青从来属于天际,不属于他,天神座下的雄库鲁,终归还要回到天上去。

    可他还是想要那人留下来。

    就像他把神鹰的图腾文在身上,融入皮肉、刻进骨血,此生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