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最后一程
在那道冰寒的视线下,萧治定了定神,稳住气息,嗤笑一声:“好啊,朕倒想看看你还能怎么样?” “莫不是能长了翅膀飞出去。” 他话音刚落,四周的禁军就拉开手中的长弓,如黑漆漆的犀甲,将黄昏的光遮掩的一丝不剩。 灰蒙的黄沙下,那些箭泛着淅沥的银光,一瞧便是淬了剧毒。 萧乾淡定地负手而立,墨色衣摆在地面映出一个弯刀似的弧度,上面绽放着赤色云纹,映在他沉冷锐利的眼底,有种似地狱而来的不寒而栗和彻骨薄凉。 “你就这么怕我么?萧治。”在这般紧迫、生死攸关之际,萧乾歪了歪头,竟露出了一抹戏谑的笑容。 萧治顿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萧乾含笑带讽的声音,听进他的耳里,犹如可怖诡异的魔咒。 很久以前,萧治会趁朝议殿没人的时候,偷偷跑去抚摸那把尊贵无上的椅子。 一把镶嵌珠玉金箔的椅子,是年幼的他所毕生向往。 治儿,娘的好儿子,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你能坐到那个位置上,就没有人敢在你和娘面前放肆.....到那时,我们能把任何人踩在脚下..... 他的生母淑妃是三朝元老家的女儿,身份显赫,刚入宫就被封为贵妃,坐拥着旁人此生都无法企及的荣誉和富贵。 萧治曾以为世上的一切都承载在那把椅子上,他确信,没有人不想得到它。 就算被母妃逼迫整夜念书、抽打手筋,在钉子上扎马步,他都忍了下来。 每当他被打的皮开肉绽,哭都哭不出来时,疯癫的母妃就会突然变得正常。 她会死死握住萧治的肩膀,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治儿,你原谅娘.....原谅娘,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你父皇的认可!只有你坐到那里!我们娘俩才能稳稳的度过下半生...... 她的脸十分扭曲,抽搐着,最艳丽的粉黛都遮不住那青白的面孔。 她用手指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眼中却盛满欲望的血光。 好似那条脏污泥泞的路,一定是通往帝王宝座的捷径。 慢慢的,萧治从最初的嚎啕大哭,转变成默然的抽噎。 他接受了为权利地位而活的命运。 可某一天,他的皇兄,他暗暗喜欢的哥哥,却击碎了他虚妄的幻境。 那时萧治要背很多很多书,不等天亮,他就要面临母妃和太傅的连番拷问,因此他只有在三更半夜,才能偷偷溜出去,到朝议殿看那把金光熠熠的座椅。 繁琐的功课像巨山似的压在他头顶,只有触摸到那把椅子时,萧治才会有片刻的慰藉。 可当他悄摸摸地走进朝议殿,忽然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的皇兄,该称作“四哥”的人,萧乾。 对方没有束发,只穿着身墨色亵衣,神色淡淡地站在斑驳的月影下,那时萧乾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却英气十足、沉稳老成,那双幽深如潭的黑眸,几乎令人不敢正视。 萧治有点胆怯的藏在柱子后,窥探着兄长的一举一动。 在看到萧乾对着那把龙椅发呆时,他想,果然,没有人能抗拒权势的力量。 但下一刻,沉寂的大殿突然响起了细弱的猫叫声。 “出来,你还要在那里躲到何时?”萧乾忽然开口,把柱子后方的萧治吓了一跳。 “皇......”他心虚的很,正要走出去,忽见一只橘黄色的野猫从龙椅下探出头来。 神情原本冷淡的萧乾勾起了唇角,把橘猫抱起来,摘掉了挂在它头上的虎头面具。 “你这个小东西,害的爷在这儿从傍晚站到大半夜.....” “下次再敢偷爷的面具,当心爷打你的屁股。” 他沉声告诫着野猫,也不顾那小畜生能不能听得懂。 “喵.....嗷......”橘猫用爪爪蒙住眼睛,在他怀里酣睡。 萧乾眼里没有龙椅,只有个不晓得哪里来的调皮野猫。 他毫无波澜的眼神,像拉长又永恒的光影,照在萧治那张羞惭的脸上,照进他阴暗可笑的幼年,这让他错愕、错乱又不可思议,怎么能有人为了等一只猫,从白天站到黑夜?倘若是他,兴许会直接揪住那猫腿,把它拽出来。 怎么能有人面对那样尊荣的位置,没有半点心动。 “这小皮玩意,倒是睡得香。” 萧乾虽然嘴上有点嫌弃,但还是抱紧那只猫,毫不留恋的走出了大殿。 等等.....萧治急忙追上少年的身影。 “皇兄!四皇兄.....!”他迫切的叫喊着,但前面的萧乾连停都没停。 萧治飞快地跑到少年身前,张开手拦下了他。 “皇兄,你的面具真好看.....我可以看看吗?”把对方逼停后,萧治红着脸,有点紧张道。 萧乾的表情冷漠如雪,盯了他半刻,只道:“滚开。” “四皇兄......” 少年的眉头一蹙,直接绕开了他:“你身上的味道让我很恶心。” 萧治的脸霎时变得苍白,那个刹那,他连转过身去看萧乾背影的勇气都没有。 四皇兄很好,唯独讨厌他,和他的母妃。 他曾听闻过许多关于四皇兄的事,譬如他时常旷课,把太傅们耍的团团转,功课却十分厉害,他喜欢舞刀弄枪,一点也不怕受伤.....但更多的时候,他在母妃口中听到关于皇兄的字眼,却是下贱、低贱、卑劣。 他不过是一个岭南庶女生出来的野种。 皇上都不会多瞧他们母子一眼!治儿,你只管好好念书便是..... 起初萧治很相信母妃的话,但萧乾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总能用最残酷的方式,捏碎他营造许久幻境。 有一次,他穿过御花园时,看到了萧乾坐在父皇的肩膀上赏花的情景。 尽管臭着张脸,神情有些别扭,但从细微的笑意看来,少年其实很开怀高兴。 四哥是兄弟姊妹当中唯一一个能坐在父皇怀里的人。 他是那样的玩世不恭、风轻云淡,就能获得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萧治羡慕极了,他曾对萧乾憧憬又好奇,但后来与日俱增的,却是不被认可的憎恨,以及对帝位的渴求和疯魔,母妃变本加厉的折磨和专制,更使他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 当联手秦府杀了萧乾的生母,将四皇子府邸血洗焚烧后,他彻底断了心中的念想,与那个憧憬的身影背道而驰。 “呵.....朕会怕你?”盯着那如渊的双目,萧治强装镇定,反笑道:“朕倒想看看,一个将死之人,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说罢,他抬手命令众禁军退后。 他的举动看似胸有成竹,实则自以为是,卑微至极。 即使萧乾已成笼中困兽,他仍想在对方面前维持那狭隘的自尊。 看到禁军后退,萧乾微微侧身,牵过秦霜的手,在他耳边压低嗓音。 “你出去后一路往南边城郊,祭酒他们会接应你。” 秦霜诧异的抬眸,一句“那你怎么办”还没出口”,就被萧乾带到了伽裕大师的棺木前。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萧乾沉着脸,用内力推开那顶厚重的棺材,一言不发的凝视着圆寂多日的伽裕。 “萧乾.....”看着男人沉冷的侧脸,秦霜忍不住心疼了。 他不清楚伽裕与萧乾有怎样的联系,但他能感受到,此刻的萧乾很伤心。 男人站在那里,眼底写满了于心不忍的情绪。 甚至有一刻,秦霜觉得他是在哭。 身边落了雨滴,萧乾的喉结涌动了一下,细密的雨水在他抖动的眼角滑落,紧接着,他掀开衣摆,面对那樽红木棺材跪倒在地,在秦霜惊诧的眼神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师父,弟子来送您最后一程。” 看着这一幕,僧人们哀恸的哭声震动了整座寺庙。 当日伽裕捡回他一条命,赐他一身的绝顶功夫,自此和他结下了一世师徒缘分。 他年少轻狂,不知轻重,从不开口叫师父,老和尚却不像旁的迂腐大师,整日把尊卑挂在嘴边。 他从不逼迫萧乾拜师,反倒笑眯眯说,“叫师父都把老衲叫老了”、“萧施主,出去闯祸可千万别说是老衲教的你,我怕被打......” 萧乾恨恨的不服气,吐舌嘴遁他:“送你上西天时,爷再正经叫你。” 他本是调皮气一气老和尚,没成想对方不仅不生气,还乐呵呵道:“好啊,这可是萧施主说的,一言为定。” 看着伽裕和煦的笑容,萧乾愣住,无措地挠头:“你、不生气?” 伽裕笑着摇头:“你能送老衲上西天,证明你活的要比老衲久,很久很久.....这是好事,老衲高兴还来不及呢。” 四殿下,答应老衲,好好活下去。 冰凉的雨砸在棺木上,漾出一点涟漪。 萧乾回过神,轻轻拍了拍那棺材板,哑声道:“师父,弟子答应你了。” 秦霜的眼眶红了:“萧乾,你是....伽裕大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