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你讨厌我吗
当天他正在寺庙后院扫地,突然听见小后门被人砸的哐哐直响。 伽裕还没来得及去开门,就见一个浑身沾血的少年闯进了院里。 少年是十二三的年岁,穿了一袭白衣,不过那衣裳被血浸红了,瞧起来和红衣没甚区别。 他面带青灰色的虎头面具,看上去形色匆匆,像刚经历了一场劫难。 “施主半夜闯进梵音大寺,不知有何贵干?” 当时的萧乾,任谁看了都会心惊胆战,以为是地狱爬上的修罗,可伽裕却压根不怕,还凑过去主动问询他。 萧乾冷冷地盯着他,用沙哑到不成调的话答了他两个字:“杀人。” 没错,那个时候的萧乾只会说这俩字,不论伽裕问什么,他都会回答杀人、杀人。 在佛门中起枉起杀念可是大忌,可伽裕听后却不生气,只道了声阿弥陀佛,注视着少年鲜血淋漓的手臂回应:“想要杀人,也得填饱了肚子再杀不是?” 萧乾呆了一下,似乎不明白眼前的老和尚为何如此大胆。 自被烧毁的府邸逃出来后,他像个血人,谁见谁躲,但这和尚,竟然不怕他? 伽裕无视着他吃惊的神色,还是慢吞吞的走到厨房,端出来一碗汤递给了萧乾。 “小施主,填饱肚子再去杀人,免得没吃饱被人反杀,还要做个饿死鬼。” “你!”萧乾没想到老和尚不是啥正经和尚,被对方的话气得脸色通红。 他刚想抬手打翻伽裕手里的碗,但在闻到汤羹的香味后,却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咬了咬牙,喝了一碗之后,就有了第二碗、第三碗....喝到七八碗的时候,萧乾已经放弃了回去杀人的想法,就厚着脸皮留在了寺庙里。 伽裕没有赶他走,也没有问他从哪里来,又要去杀谁。 一老一少心照不宣的,谁都没有提那晚的事,直到萧乾年满十八,继承了老和尚一身的功夫,带着他赠予的一把赤色弯刀,离开了梵音寺。 “老和尚,我要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待我闯出一片天地后,会告诉你我是谁的。” 临行前,萧乾身穿着粗糙的灰黑色棉袄,背上那把赤色鎏月刀,孑然一身,走进了漫漫风雪里。 伽裕站在空荡荡的朱红门前望着他,把他送了很远、很远。 他们之间从未以师徒相称,可在彼此的心底,对方早已是超越师徒,胜似父子的存在。 伽裕没有告诉萧乾的是,其实见到他的第一面,他便已知晓他的身世。 先帝萧纾膝下有四子一女,大皇子早夭,三皇子体弱多病,因生母为庶女,早早就被封为闲王,修葺府邸送出了皇宫,只剩下老四萧乾和老五萧治可能继承大统。 萧治的生母淑妃性子善妒阴毒,多年前就暗中勾结权倾朝野的秦府,图谋着有朝一日自己的皇儿登上皇位。 豺狼虎豹、不谋而合。 萧乾的母妃宜贵人是岭南一带商贾家的千金,相貌倾国,生性果敢仁善,备受先帝的宠爱,自诞下龙嗣后,朝中的势力纷纷倒戈,关于太子的人选,属四皇子的呼声最高。 可这样的呼声,却给她和孩儿招来了杀身之祸。 秦府纠集江湖势力,在宜贵人出宫祈福的路上,将她活生生剐去了心脏,丢到了悬崖下面。 萧乾因在府邸等待,幸而躲过了一劫,可半夜醒来,入目的却是熊熊大火,烧死了府邸的一百七十余人。 府里面有他喜爱的字画、亲手勾画的面具.....还有他喜欢的小厮、打小伴着他的奶娘.....那些活生生的人,一夜之间化作了灰烬。 丧母之痛,切肤切心。 萧乾的喉咙被浓烟熏得嘶哑,脑袋也不清醒了,因而只会说“杀人”二字。 “哎——” 想起尘封已久的血债,伽裕觉得鼻子里满满都是血腥气,不由得哀叹了两声。 “师父,你怎么叹气啦?又在想大师兄啦?”小和尚填饱了肚子,蹦蹦跳跳的在他身边转悠。 伽裕从怀里取出断裂的檀香木佛珠,轻声道:“没什么,为师是在担心王爷。” 渡关山没了消息,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谁也说不清楚,只是原本就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两个人,重逢之后,会发生什么,仍是叫人牵挂不已。 廖廓的雪山深处,萧乾坐在墙边,正鼓捣着手中的弓箭,面容很是严峻认真。 “你在做什么?”秦霜轻轻靠了过去,小声问他。 萧二睡着了,所以他们说话都是小小声。 “在给你做弓箭,外面雪厚封山,这几日我们是出不去了.....” 萧乾用刀削掉多余的木刺,又沉声道:“爷要出去打猎,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学着保护自己。” 说完他拉开长弓,在空中比划了两下:“待你的伤好转后,爷会亲自教你射箭,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你会射箭,但这玩意要掌控技巧,射的不准也就罢了,倘若伤到自己的话....嗯、唔,秦霜....” 萧乾正要说伤到自己就不好玩了,可秦霜却蓦的挨近他,紧贴住他结实的手臂。 “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是在担心我的安危吗? 我好高兴。 在秦霜眼里,萧乾是不大正经,可更多的时候,他却深沉稳重,身上沾染着从骨血里透出来的冰冷,像迷题似的让人猜不透, 眼下这么多话,让秦霜觉得很新鲜。 他依靠在男人的肩旁,忍住害怕和羞赧,凝视着对方手里的长弓,哑声道:“你好像会做很多东西,面具、皮影戏、弓箭....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听他这么问,萧乾神色淡然的放下弓箭,沉声回应:“我娘是商人家的女儿,自小就当做男子在养,比我舅舅他们还皮,我会的这些东西,一部分是她教给我的,还有一部分.....” 话说一半,他突然止住了声音。 “还有一部分呢?告诉本王,我想听。” 秦霜抬起头看他,明艳的凤目中充满了期待。 萧乾的面色忽然僵硬了,他移开视线,不再看秦霜探求的双眼。 总不能告诉他,还有些手艺活、生存的技巧,都是他躲避追杀,死里求生时学来的吧? “没什么。”他用淡漠的声音回应道。 似是看出了萧乾的冷淡,秦霜心底一颤,不再问了。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有时他能从男人的眼里看见刻骨的情爱,却也会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恨。 朦胧的视线里,男人冷峻的轮廓有些模糊。 秦霜因寒冷蜷缩着膝盖,垂下清明的丹凤眼,把头转到了一旁,默了许久才轻声道:“萧乾,你讨厌我么?” 听着他清冷的嗓音,萧乾的手掌颤了一下,还是躲避着秦霜的眼神:“没有。” “那你.....喜欢我么?”听见男人的回答,秦霜脸色晕红的问道。 若是平日里,以他冷傲娇矜的性子,断然不会问这么不矜持的话。 可如今他身受重伤,忽然就变得脆弱极了,只想祈求男人能给予他一点抚平伤痛的爱怜。 秦霜沉默的等待着那个答案,他轻轻挪动身体,趁暮色渐黑,悄然偎在萧乾的肩旁。 在这样的风雪困境下,只有眼前的这个人足矣让他依靠。 以往在秦府和皇宫,不论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久而久之,秦霜早已习惯了深陷囹圄,在黑暗里独自行走。 萧乾的出现,仿佛把他从泥泞里拉了出来,可当他满身脏污,想要握男人的手时,对方却若即若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听到他软软糯糯的问话,萧乾莫名觉得心口有点发烫,他正想回应秦霜的话,忽然听门外响起了一个喑哑的男声。 “娘....您在坚持一阵子,马上就到了。” 外面下着鹅毛大飞雪,深山里怎会有人? 陌生的声音,使木屋里的两个人很快警觉起来。 “快躲起来。” 生怕是渝沙庄的追兵,或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敌人,萧乾沉下脸,当即戒备起来,立刻环住秦霜的腰,把人抱在怀里,与他一同藏在了木门后。 “唔.....你抱的太紧了.....喂,萧二快过来。”看着窝在草堆里小憩的胖狗,秦霜急忙张开手臂,轻唤了一声。 “嗷嗷.....”萧二机灵的从地面跳起来,窝进了他的怀里。 “嘘——”秦霜敛起墨色的眉目,轻轻拍了拍它的头,和胖狗一起躲在萧乾的胸膛里。 从萧乾的角度来看,秦霜细密的鸦色长睫就像蝶翅似的,在昏暗的光下一闪一烁,懵懂又纯情,衬得他那张如玉的脸庞格外好看。 “再挨近一点,靠过来。”他忍不住握紧了秦霜的腰,让对方再近点。 “嗯、好热,太挤了.....”感受到不断升腾的温度,秦霜哑声轻斥道,在内心怀疑男人是不是故意的。 说完后,他就像只被困的小动物,在萧乾的怀中挣扎了一下。 “别动,再忍耐一下。”听着屋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萧乾压低嗓音,轻柔地抚过他的肩,沉声劝慰道。 秦霜抬起头,凝视着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心底蓦然涌起了阵阵酸楚。 因为靠的很近,他能触碰到男人紧绷的胸膛,还有凝重的心绪,不止如此,就连萧乾的两只手掌,都死死地握成了拳状。 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公狼,已经做好了随时咬断敌人脖颈的准备。 但这样的萧乾,却让秦霜的心隐隐作痛。 男人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何有半点风吹草动,他就表现的这般神经紧绷、处处防范? “娘,您还好吧?已经到了,这就到了.....!”木屋外的说话声愈发接近了。 正当秦霜想的出神时,屋外的人突然推开木门,在漫天的风雪下走了进来。 那人的手里好像拉着什么东西,左腿一瘸一拐的,像是行动有所不便。 萧乾通过细微的光去看,这才看清他拉的是沾满了冰霜的草席。 草席?那是死人才用的东西,因此他疑虑的皱起眉,依旧站在门后不做声,等待着那人下一步的举动。 “张阿宝?他怎么会在这里?”就在萧乾还打算暗地观望的时候,怀中的人忽然开口,轻声问道。 “什么?”萧乾有些讶然的皱起眉。 “是张阿宝,本王识得他的声音。”秦霜笃定的点头,低声回应道。 “谁?谁在那儿——?!” 正当他们窃窃私语时,安顿好那张草席的人突然尖叫起来,只见他从腰里抽出一把刀,面对着黑暗的角落,颤抖的大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