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主仆二人相见
瞧着宋祭酒清俊的背影,少年眼底汇聚了幽幽的光芒,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他就被扔进了另一间柴房。 这样大的动静,自是让秦霜睁开了双眸,惘然地看向“破门而入”的人。 沉静又冰冷的空气里,心跳声与视线混淆在一起,他微张薄唇,轻唤道:“唐莲....?” 这一声有点不确定,还带着被风霜折磨的嘶哑,听得唐莲眼眶发红,立刻凑上前,呜呜叫道:“王、爷!” “唐莲....你还活着。”秦霜睁大眼眸,凝结白霜的睫毛在抖动,神态几近恍惚。 “嗷汪!汪汪——!”看到有人来了,萧二也管不了唐莲是哪一边的人,只来回蹦跶,在热腾腾的汤羹前打转。 感受到汤羹的热气,唐莲反应过来,急忙在萧二焦急的打量下端起碗筷,靠近秦霜唇边。 “王、爷....嗬!呃!”少年艰难地吐出不成调的字句,期盼地看向秦霜。 与先前不同,当冷气逼入鼻翼,恍惚中,秦霜张开了双唇,像只被欺凌已久的小兽,小心翼翼地喝着温热的汤羹。 一口汤咽下去,因被冻的时间太久,他尝不出味道,只觉得有一股暖流在体内升腾,汇进五脏六腑,让冰寒的血流重新奔腾。 有这么一刻,秦霜觉得很痛苦,那种疼痛盘踞在他孤独的幼年,是他偷吃汤包的卑微无措,也是他此刻,正喝这口汤时的羞耻无助。 “王....爷。”看到他发颤的双肩,唐莲慌张地放下碗筷,用指头在地面画下一座山,又给他指了指身边的柴火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是小孩子都懂得道理,可秦霜却累的没有力气再挣扎。 “唐莲,你还活着...”他抬手抚摸少年的头,低声重复道。 僵在门外的宋祭酒看到这里,那张清秀的脸几乎皱成包子,气恼的厉害。 “本来是想让他们瞧瞧彼此的惨样,这倒好....俩人竟相互安慰起来了!” 他捂住受伤的手指,十分懊恼,正要左右踱步想其他对策,却撞上了一个人。 “哥哥....你怎么来了?”宋祭酒抬起头,恰巧对上萧乾阴郁的面色。 沿着男人的目光看去,正是秦霜亲昵触碰着唐莲的画面。 察觉到萧乾眼中蓄了一团烈火,仿佛野兽吐露着赤红色的凶焰,宋祭酒心尖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派人到镇上请戚神医。”当他忐忑不安时,萧乾忽然命令道。 “戚...神医?”宋祭酒暗想男人莫不是被气疯了,这里又有戚神医什么事?可接下来,便听萧乾沉声道:“进去告诉他,爷能治好哑巴的哑病。” 紧盯着秦霜轻轻起伏的身段,和他在玄色大氅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脖颈,他眼底一暗:“条件是,要他跪下来求我,对我彻底臣服。” 窥探到男人眼中一闪即逝的冷光,宋祭酒打了个冷噤,跟随萧乾数年,他自是知晓,这人表面愈是风平浪静,内里愈发掐着多少坏水,看这样子,一准儿是要狠狠把人折腾一顿。 这等火气的蔓延下,他当然不敢忤逆萧乾的命令,唯恐引火烧身,只在内心咋舌感叹一番,就推开柴房的门,走了进去。 薄冷雾霭把雪花凝结成片,柴房里刚恢复平静,宋祭酒便大张旗鼓的走入,像提溜只小兽似的,一把揪起唐莲的衣领。 “唔、唔!”唐莲的两脚来回摆动,不满地瞪着他,嘴里呜呜咽叫唤着。 “你要做什么?!”两人的搏斗令秦霜自严寒中惊醒,立刻紧握住少年的手腕,一双明净的丹凤眼冷望着宋祭酒的脸。 回看着他,再瞧唐莲胡乱挣扎的样子,宋祭酒顿时来了气,扬声道:“萧爷说了,他能治好这哑巴的哑病。” 整句话刚落地,就好似一记重锤,哐当的砸在柴房里,使所有动作戛然而止。 唐莲不动了,只有脚尖还在半空打旋,尽管他努力屏住呼吸,那通红的脸庞仍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 秦霜沾着雪渍的双唇在抖,半晌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宋祭酒眉目轻佻地松开手,把唐莲抛到墙角,面向他重复:“我说,萧爷发话了,能治这哑巴的病,条件是要你跪下来求他。” 他拍打着手掌,一副干完活要回家的模样,又打量着秦霜:“跪还是不跪,你自己瞧着办,萧爷在忠义殿等你。” 听闻他的话,秦霜的面容晕出一缕踯躅色*,那颜色宛如漫山的杜鹃,艳红鲜明,却显出如血般的凄清,他攥紧冻得发僵的手掌,气息微微急促。 “不!呜呜...不!”此刻窝在墙角的唐莲连连摇头。 “呜呜....!不、不治!” 不知废了多大的劲,他才完整的吐出一句话,且急得满头大汗、目眦欲裂。 凝视着他稚嫩的脸庞,秦霜想起了多年前的寒夜。 隆冬时节,大雪深数尺,秦府张灯结彩的辞旧迎新之际,他所在的偏院依旧孤寂冷清,听着隔壁传来的爆竹声,秦霜绕到后院小门,想要趁夜色去街巷讨些东西来吃。 说来也是好笑,谁又能信,白日里光彩体面的秦府大公子,会在三更半夜用衣物挡住自己的脸,窝在街角做乞丐? 可当时的秦霜常常这么干,路过的老百姓见了,心道这是哪家的孩子,饿的如此瘦弱?总会好心的给几张饼、一碗粥...更多时候,那些讨来的饭菜,倒比秦府的新鲜许多。 恰是那次“做乞丐”,让他遇到了唐莲。 还是婴孩的唐莲被抛弃在井边,除去身上破烂的麻布,只裹着一件红布兜,冻得快要死了,除去含住指头咿呀的哭,什么都不会了。 穷苦人家出于无奈,总会把孩子扔在井边,意思是求捡到孩子的人哪怕给他一口水吃,凑合着养活便成。 结果秦霜当真用一碗讨来的米汤,把唐莲吊着的那口气拉了上来。 摩挲着绣有“唐”字的红布兜,他举目了望远方的池塘,看到池水中被风雪冻死的莲藕,便给他取名唐莲。 捡到唐莲,决意把他带在身边抚养时,秦霜不过十岁的年纪,他也只是个孩子,却很早就独身一人,孤苦无依,正因这份孤独,他将心底最柔软的一面,尽数给了唐莲。 长到八岁的唐莲,原本是会说话的,纵然他性情内向,不善言辞,但那声音活跃清朗,听起来格外悦耳。 那时的秦霜已坐上摄政王的位子,在朝中如日中天,正是风光无限的年岁,每每到校场领兵开拔,定会引来大批敬仰的目光。 手握重权,已然高枕无忧,可与之日益增叠的,是秦府的忌惮,秦霜迄今都记得,唐莲被毒哑的那一天。 冬雪消融、天青浩渺,他自校场回到秦府,仍是带了一身的冷气,丫鬟端来了一碗汤羹,说是老爷赏赐的,务必要她看着自己喝下去。 秦霜没有多想,以为又是什么残羹冷炙,便要伸手去接。 他的手指刚触碰到汤碗,就被唐莲抢了个先。 丫鬟面色骤变,端着空荡的碗匆匆离去,把口吐血水的唐莲,还有惊愕万分的秦霜留在原地。 自从那日起,唐莲再也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变得缄默木讷、行踪不定,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始终守护在秦霜背后的影子,从幼童到少年。 秦霜知道,他静默近十年的岁月,本该自己来受的。 一开始会被毒哑的人,应该是他。 “我跪。”秦霜手扶墙壁,虚晃着站起身,用虚弱无力的嗓音重复:“我跪,我可以...跪下来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