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 教皇的信（不曾寄出）

    亲爱的以诺：

    圣诞节快乐。

    今天傍晚，我见到了“圣子以诺”，他看起来很年轻，有一双羞怯的棕色眼睛。可我记得你是蓝眼睛。

    我的记性日益变坏，有时候我站在某处，不记得自己何时来到这里，正在做什么。我不再记得每一年与我道别的孩子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但越是如此，一些过去的记忆就变得愈发清晰。

    我记得你，以诺，在我送走的这么多圣子当中，你是最年幼的一个。我既欣喜于你的早早离去，又为那些比你更年长的人失去机会惋惜。我曾仔细端详你的面孔，那是一张好奇的、孩子的脸，有一双剔透的蓝眼睛，倘若你在你的父母家中长大，他们一定会十分爱你。

    是啊，你我也是有父母的。

    我的父母都是农人，他们曾住在西南方的一个小村庄里。半个世纪前，村庄被称作“黄金乡”，淘金者们地鼠一样到处挖洞。等黄金逐渐不见踪影，淘金者离开，那件大事发生，这里又被称作“地狱之门”——我想，你们这一代的人，大约只听过这个名字。

    我出生前一年，下了一个月的大雨，那些废弃的矿井接二连三塌陷，整个村庄下陷了三分之二。大部分人都离开了，我的父母要么太过恋旧，要么太过贫穷，他们选择了留下。此后一年，他们后院的井彻底干涸，甚至开始冒出硫磺味的硝烟。倘若我的父母像后来的信徒们一样虔诚警醒，我一定会被视为恶魔之子，无法平安长大。

    所幸，他们只把后院的异常当作塌陷带来的后遗症。不久之后，第一只恶魔钻出了地面塌陷的缝隙，我的父母匆忙逃离，我在逃亡中出生。

    我逐渐长大，显现天赋，对抗恶魔，展露神迹；我被推上教皇之位，宗教复兴……这些事情，那些“传奇故事”里说得够多了。

    我总回忆起那些与人同心协力奋战的日子，我时常想，事情为何会到现在这个地步？我能对天主起誓，我的所有决定都毫无恶意与私心，我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世上众生。但是，我看看我自己，看着那个顶着你名字的另一个人，听着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我真不知道，我的努力究竟有没有让世界变好。

    刚发现世上有其他“圣子”的时候，我欣喜若狂。我认为这是神明的恩赐，你们是我素未谋面的手足，我应当找到你们，帮助你们，让你们别走我走过的弯路，不被埋没、不被迫害。我一个人的力量只是杯水车薪，于是我们创造了“加百列之盘”，将我的血肉置于其中，其他人也能借此找到你们。

    而后我看到人之恶酿成无数苦果，许多圣子沦为贪婪父母的牟利工具，许多圣子在他人的唆使下变成邪教头目。那段时间，打着圣子名号的骗子与借着神恩谋私的圣子大行其道，他们作恶，与恶魔一样折磨同胞。于是我们尽力积蓄教廷的力量，我们找到尚在襁褓中的圣子，带走他们，在教廷教养，好让世俗无法再玷污他们。大部分父母能被金钱与大义说服，即使有小部分必须使用强制手段，那也是必要之恶。

    几年后我们找到了规律，一年有七个圣子出生，全都在地狱之门周边地区，就像有毒蛇的地方生长出解药。恶魔的出现带来了圣子，各式各样的迹象都证明了善恶正邪的对应，我们相信结束灾祸的救赎很可能在地面之下，探寻地狱或能让天堂现形。于是有了远征地狱的十字军。

    地狱的地形瞬息万变，一切定位手段都会失效，头几次远征以全军覆没告终。后来我们发现，如果有一个足够强大的圣子停留在地面上，另一圣子带队，双方就能成为新的磁极与指南针。我认为自己义不容辞，于是我完成了强化仪式，成为了留在地上的灯塔。

    我的健康状况就在那时开始急速恶化，我们试着找到能接替我的人，但此后的所有强化仪式都以失败告终。我不可替代，却已经朝不保夕。不幸中的万幸——在当时看来是这样——失败的强化仪式带来了意料之外的产物：圣遗骨。

    我死去，又复生，神之威能在我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我激动不已，以为这是天主的暗示。我将主的恩典视作对我们所作所为的认可，在自以为是的狂喜中，我根本没预料到一些可怕的后果。

    那些政客开始索取更多，为了能继续保护人间和远征，为了更多人的利益，我们不得不做出牺牲。让一个求生欲旺盛的人牺牲太过残忍，为了减少痛苦，对圣子的教育方式再次调整，我们尽力说服所有人，前往主身边是一个荣耀而充满喜乐的过程。

    我不知道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控。

    我想要保护散落在各处的手足，最终我构筑了囚禁你我的牢笼，你们的人生不幸而短暂，我的人生则漫长得可悲。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呼喊不再有效，我孤立无援，被所有人当成老糊涂。我隐约发觉一些罪恶发生在眼皮子底下，却无力阻止，乃至无力看清。这躯体早该埋于黄土之下，神的恩典能让骸骨复生，神迹却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施予老朽之躯。这窃取的神恩，必定伴随着惩罚。

    一切终究到了这个地步。

    以诺，我记得你，短短的黑发，湛蓝的眼睛，还是个孩子，还应该在大人们的保护下学习，慢慢构想未来。到此时，你一定已经去了主身边，我祝福你，我羡慕你。只是我更希望，在那之前，你能亲眼看看战场以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你能随心所欲地大哭大笑，你能爱人，你能被人所爱。

    以诺，我不知道我还能记得多久。

    我把这些写下来，稍后我会烧掉它。

    你的

    主啊，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唯愿天主赦免我罪，唯望天国对我敞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