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孝心

    这一晚长夜漫漫，远芳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思昭却还没能睡下。他和太医院为了要建六疾馆，已经奔走了几天。这事是有先例的，买下城外空的民宅，用来收容病人。但很多人不喜欢这个，说官府强行分离骨肉，是不仁，家人不能服侍生病的父母，是不孝，所以兴起没多久，就被废止了。这次太医院又提出来，大臣里也是反对的多，赞成的少。思昭倒是赞成的，觉得是个法子，所以最后原来该由官家出面做的事，变成了天璇府牵头。

    思昭知道这事不容易办，很多时候都要自己出面斡旋。这时他查阅前人的笔记，没留意时间，看完了一抬头，窗外夜深花睡，已经三更了。他刚要起身，谁知坐得时间太长，一站起来就眼前发花，只好再坐下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顾思昭，你是不是要成仙了？”

    思昭认出这声音，回头说，“思明，你吃过饭了吗？怎么这时候还不睡？”

    顾思明气鼓鼓的，“我吃过了，也睡饱了。倒是你，又不吃饭，又不睡觉，可不是要成仙了？”

    思昭就笑，说我有些东西要看，现在看完了，正要叫人拿点东西来吃。

    思明朝门外一指，“你让放在外面的，自己倒不记得了。”

    思昭走出去一看，茶案上放着一碟点心，还有一碗冷了的粥。他拿了块点心吃，一边说，“原来已经送来了，我倒没留心。”

    思明说，“你当然没留心啦。贵府的规矩，二殿下办公时不许打扰。别说送吃的来你没留心，祝太监也来过了，你还不是一样没留心。”他一边说，一边就把思昭整理好的文书乱翻。

    思昭很惊讶，“祝公公来了？是不是父皇出了什么事？”

    思明摇头说，“我问了，没事。但父皇是要我们明天进宫。”

    思昭一听到这些话，心里就有点不安。

    思明把文书放回去，“你问过我了，现在轮到我来问你。听说苏远芳来过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思昭不想提这事，说，没什么。

    思明却很机灵，看到他神情不对，就问，“怎么？你们吵架了？”他以前一直觉得思昭和苏远芳彼此客客气气的，一点也没不规矩的地方，要不是上次听到了，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有私情，但要说这样两个人会吵架，那就更加稀罕了。

    思昭叹了口气，“没有。”

    思明不肯罢休，再三地问，思昭被他缠不过，只好说，“他先前给的那个预防疫病的方子，今天张崇信说了，很有用，想请他进宫，一起商量怎么治病……”

    他还没说完，思明插口说，“但他一口回绝，不肯帮我们做事，是不是？”

    思昭不说话了。思明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他想起何川的话，眼珠转了转，说，你想要他帮忙，我有法子。

    思昭就问，什么法子？

    思明就把何川出的那个缺德主意依样葫芦了一遍。

    思昭一听就沉下脸，喝止说，“不许胡说。”

    思明笑嘻嘻地不怕他，“我就随便说说。你别那么生气。”

    思昭看着他，“这种阴损的法子，你是想不出的，是谁教你的？”他想了一圈思明平时那些斗鸡走马的朋友，“是何川说的，是不是？”

    思明这下是真的佩服了，砸拳说思昭你真聪明！你怎么猜到的？老何还说这法子你一定也想得到呢。但咱们就算想到了，也不会真打这个念头，是不是？

    他见思昭不说话，自己拿了块糕搁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咱们那么多大夫都没办法，难道苏远芳就有什么办法。那个张太医说不定只是客气客气，你用不着那么烦恼。”

    思昭不这样想，他知道苏远芳的性格，想到他早些时候的说话，不见得毫无办法，但这个不用告诉思明，只说，“我看起来很烦恼么？”

    思明说，那可不！

    两人说话把一碟点心都吃了，各自回房休息。

    到了第二天，这两个一大清早就进宫，不上紫微殿，直接进内宫。祝太监把他们带到心宿阁，皇帝的两名贴身太监已经等在那里，其中一个尖声说，“圣上有旨，三殿下入宫觐见，二殿下在此等候。”

    思明脱口而出，“为什么？”

    思昭说，“思明，你先进去。我在外头等你。”

    思明看看他，跟着两个太监进去了。

    思昭站在前院。祝太监也恭恭敬敬站在旁边，过了会儿，忽然说，“兵部户部的几位大人一早都进去了，一直也没出来。”他嘴里说话，眼睛看着地，一点也不朝思昭瞧。思昭也一动不动，低头站着。倒像一个压根没说，一个也压根没听一样。

    一顿饭功夫，门开了，两个太监先出来，里头又鱼贯出来五六个，就是祝太监说的几个六部重臣。这些人从思昭身边走过，有三四个和他交情不错的，这时看看他，神情中就有点可惜的意思。思昭不动声色，好像没见到他们一样。

    思明落在最后，在思昭跟前停下，正要说话，两名太监过来了，这次是召思昭进去。

    思昭跟思明说，“父皇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你先回去等我”，说完就跟两名太监进去了。一进门，先闻到药气刺鼻，这房间一边开着窗通风，一边又拉着窗幔，不叫阳光进来。

    思昭走进内室，在床前跪下行礼，轻声问，“父皇，你可好些了。”他说了这句，又跪了半天，才听到齐帝的声音，“起来……起来。”

    思昭起身，站在床外三步的地方，看到床上的帷幔撩起一半，齐帝靠在枕头上，脸色蜡黄，闭着眼在那儿喘气。

    思昭不说话地等着，齐帝喘了一会儿，攒了点气力，睁开眼说，“思昭，你，你……”

    思昭见他连不上来，说，父皇有病在身，还请安心静养。

    齐帝连咳带喘的，挣扎着说，“思昭，你一直稳重懂事。思明，思明……”

    思昭待人一向态度谦恭，但这时听到夸奖，却没接口。

    齐帝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你，你一向很识大体……以后也要，也要多帮着思明。那孩子执拗得很，他，他……”

    思昭低着头，恭敬说，“父皇不用担心，我长着思明几岁，自然会尽兄长的责任。”

    皇帝听他这样回答，像是不十分满意，正要再说，忽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站着的两个太监一个过去给他捶背抚胸，另一个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找太医。

    思昭看到齐帝被服侍着喝了水，重新躺下去，在那里顺气，就又等了会儿，见他喘得好些了，才说，“父皇还是好生休养，儿臣先行告退。”

    齐帝咳得胸口疼痛，没力气再多说什么，只能让他走了。

    思昭出去时，看到几个太医正匆忙赶来，就扶着门让他们进去。

    祝太监还在院子里等着，不知里头出了什么事，就很紧张。

    思昭走近了，跟他说，“父皇说话急了，咳了几声，没什么大碍。”

    祝太监松了口气，“那敢情好。”

    思昭问他，“公公，您一直在父皇身边伺候，那些太医是怎么说的？”

    祝太监瞧瞧四面没人，低声说，“太医说，这病险得很。现在呢，又没什么法子治。只能靠各种珍贵药材吊着。要是年纪轻些的，熬过这阵，或者能慢慢好起来。但皇上年纪大了，那可就，可就，不好说了……”

    思昭点点头，“还请公公尽力伺候，让太医只管用药救治。父皇有神灵护佑，一定能逢凶化吉。”

    祝太监连声说是，心想，这二殿下虽然不是亲生的，孝心还真是有的。可惜了的，就算他有这份孝心，皇帝看重的，到底还是另外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