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海市，暴雨暂歇，天色正明。

    徐妍醒来时觉得自己头昏脑胀的，意识还有点模糊，一时也没想清自己在干嘛。

    感觉此刻自己姿势怪异，徐妍双手一撑，下意识想要撑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正卡在一棵树的树杈上，腰部受力，上下两头全吊在半空晃悠。

    树身湿润滑腻，净是青苔和湿泥，这一撑没撑稳，差点掉下树去。

    徐妍吓得一个激灵，马上就清醒了。

    神智回归，她开始观察眼下的环境，可是越看越觉得茫然。

    这是哪啊？

    不像是在期望小学附近，甚至都不像是在中国。

    认真说起来倒有点像亚马逊雨林，浩浩汤汤的河面上冒出几颗树的上半部分，有些高的树面还能看到点树枝的形状，但是大多数的树早已被淹没至尖端，只留下一撮又一撮的叶子还顽强的支愣在水面上。

    可是亚马逊雨林的树可比眼前要茂密多了，而且人家那都是巨大的灌木丛，河水虽然多却总能看到点丛林的影子，但眼下这状况，不像是丛林，倒像是一片小公园或是小绿地突然被洪水淹没了的景象，你能看见点树的尖尖，但怎么都不会觉得这是片茂密的林地。

    这是哪里被水淹了吗？

    徐妍小心地坐起来，望向自己身处的环境和坐着的这颗大树。

    先去看天。

    天空是苍白色的，没有云，像是白炽灯泡外套了个沾满黄泥尘灰的白色透明塑料袋，让人觉得刺眼又脏兮兮。

    再看水势。

    水面离她坐着的这颗树枝还有段距离，不大，也就是半个身体的高度，只是勉强让刚刚还挂在树上的徐妍没泡在水里而已。

    最后看树。

    这应该是颗香樟，树皮不规则地裂成小长条、缝隙间布满湿泥苔藓，还有些都快腐烂成黑色的败叶掺在其中，好生恶心。

    徐妍试着去比划树枝的宽度，发觉这树枝是真的壮，即便是快到顶了这树的树枝还有成年男性小臂那么粗。

    这怕不是棵有百年树龄的老樟树了。

    徐妍望向头顶的枝条，又去看浑浊发黄的水面，忧心忡忡。

    因为一些原因，她算是对地质学和植物学有点了解，知道一些常人不太注意的小知识，也知道树的大致分类和常间高度。

    比如一般来说，树木分为灌木和乔木，其中灌木也分大小，小的大多数是路边那些绿化带里种的、一米高已经非常难得了，大灌木倒是能长成三米到六米，也能勉强算是保持了一颗树的形态，但是一般都枝桠叉居多，导致主干不够分，看上去基本都跟摇滚爱好者爱烫的爆炸头一样，密密麻麻炸成朵花样，忒不稳重。

    但是像香樟这样的树都是乔木，树高都是六米往上走的，树枝较粗、也没那么多分支，看上去都硕大而茂实，比如像榕树、柏树这类的就是典型的乔木，大家在路上能见到基本也都是十米以上的树高了。

    眼下徐妍坐着的这颗如果真是百年的老樟树的话，那这树的高度至少得有十五米，意思就是这面看不到边的大河水深至少也有十五米了。

    十五米，七八个她叠着站都探不出头呢，更何况徐妍根本不知道这是哪，谁知道水下有什么呢，就算没有食人鱼和大巨鳄，里头有水蛇、蚂蝗，甚至是那些不知道怎么交错生长的其他的树枝都能直接让她淹死在这里了。

    怎么办呢？

    徐妍想叹气，不太明白自己这是遇见什么事情了。

    她努力去回忆，想去理顺目前的状况。

    最开始，她是被姚校长拜托，说要去镇上和人家爱心基金会的人见个面然后把捐赠物资带回学校。

    然后她在阿宝镇上遇见了方林，他说他是海市慈善基金会的联络人，他们还在镇政府上见了面，徐妍还在办事大厅看见了一堆书和乱七八糟的文具玩具。

    这也是徐妍压根没对方林起什么防备心的最主要原因，毕竟哪个不法分子会胆子那么大的在政府和人见面、还下那么大手笔真的准备那么多物资呢。

    可这方林就是出问题了。

    他先是把她弄到了一个不知道是哪的地方，跟她说这世界就是一场实验，所谓人类只是一堆数据，甚至整个宇宙都是他们高等文明人造的产物，然后不知道做了什么，方林把她推入一个刮着风的黑洞破口里，接着她就昏过去了。

    再然后她醒过来，就是这样一副卡在河中树杈上的模样了。

    怎么会这样呢？

    方林到底做了什么？又有什么目的呢？眼下这个场景又是在哪里呢？她是不是也跟之前莫名其妙去到那个实验室一样，是被人弄晕了然后又挪了个地方吗？那接下来是不是又会出现一个古怪的人，那个人或许是别人又或许压根就还是方林，继续跟她掰扯什么实验不实验的，企图让她彻底相信他的话呢？

    可是为什么？

    谋财吗？可是如果只是谋财，至于编出那么大的一个故事骗她吗？

    直接绑架、甚至人口拐卖，把她卖给人牙子不是更简单更容易变现吗？

    ……

    徐妍觉得自己脑子里的线都滚成了结，哪个都解不开，哪根都牵不出来。

    她一手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然后又叹了口气。

    徐妍望向快速流动的河面，喃喃出声：“我怎么越想越觉得方林说的是真的呢？”

    徐妍小心翼翼地扶着树干站起身来，掰了根细一点的小枝下来，往脚下的水面上一丢。

    树枝被水流裹挟，几乎是在瞬间就已经漂到了三四米开外。

    徐妍把额头抵在自己的手面上，心里计算起来：水流流速差不多是4/s，这种流速不可能是一般河水该有的速度。

    正常来讲，河水的流速大多是每秒1.5米，枯水季是1米每秒，到了丰水季会快一点，能达到两米每秒。像黄河这种以湍急着称的大江大河，流速最快时能达到每秒近四米。

    但是眼前这条河的流速快跟黄河一样急了。

    徐妍望向那根被她丢到水里，早已经看不见踪影的小树枝飘走的方向，苦笑道：“如果是之前那个实验室是可以找个废旧厂房装修一下生造出来的，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买了块城市那么大规模的土地，往里不停灌水强行造出这么急的河流吧。”

    徐妍又坐了下来，盘着腿，重新思考着眼前一切。

    她想找张纸笔来写写画画记录下思绪，可是无奈手上别说纸笔，连根木棍和泥土地都没有。徐妍看向满是苔藓的树身，纠结再三，在树身上用指甲压出了个“　—　假”来，边压边小声地念：“对不起啊老樟，我知道你们这种长了百年的树多少都是带点灵性的，我也不是故意要在你身上乱涂乱画，我就是思绪太乱想理一理，但又实在找不到地方打草稿，没办法就只能在你身上打草稿了。我轻一点，不会划着你树身的，我就在青苔上压一下，要是不小心把你树皮扣着碰着了你别太跟我计较啊，我道歉，我提前跟你道歉。”

    说完了以后又想起之前自己好像是抓着过一支笔来着，肚子里噌的一下腾起一阵无名火来，又骂：“特么的，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收手，趁他没注意直接把笔戳他眼珠子里头去得了。”

    真是想想就来气。

    徐妍没好气地看着她自己压下的那两个字，翻了个硕大的白眼这才开始整理思绪。

    “假设一，方林说的都是假话。”徐妍的手指在树身上轻点，思索起来，“那就不是什么高等文明，也不存在什么外星人、人族之类的东西，这都是正常人瞎编出来的，他也不是谁，就是个包藏祸心的普通人。”

    “那他为什么要编外星人这个说法呢？有什么比较明显好处吗？”徐妍问道。

    想了想，又说：“好处也是有的。外星人呐，一般大家都觉得外星人拥有更加发达的文明和科技，是比现代人类更加聪明和有本事的一种存在。”

    徐妍点头：“这点跟方林自己的话也对的上，他说他们人族有更加厉害的科技。但是讲真的，他说的也就是隔空取物还有……什么来着？”

    徐妍试图回忆方林的话，但是想半天都没想出他原话是什么来着。没办法，当时自己是一边在心里打着要反击的算盘一边听他说话的，听得也不是很认真，没法完全记住。

    “算了，这个不重要。”徐妍安慰自己，“不管他说的是什么，都没有让我特别吃惊，特别不可思议。反而像是现有科技对未来的想象，比如以前还是非智能机的时候，大家手段频出怎么畅想未来怎么概念手机，无非就是直板换翻盖、翻盖换滑盖，不然就是提升手机摄像头的清晰度、加强手机电池的耐用程度，还有畅想一下掌上电脑，把那些属于电脑的功能塞进手机。但那些都是带着时代局限性的进步，因为实际上科技发展以后，真正打败诺基亚和摩托罗拉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苹果，或者说是智能手机，还有那些花样繁多的新型APP。这就跟劳动人民去想皇帝的富裕，会去想皇帝一定会有个金锄头一样，都是带着自身眼界局限的畅想，但事实上可能人家的富裕根本就不是用锄头来定义的。”

    徐妍安慰完自己，又回归正题：“所以他跟我强调他是外星人的目的是想暗示我，他比我更优秀、更有能力，想让我对他顶礼膜拜、下意识对他俯首称臣。”

    徐妍觉得有道理，这好像就是宣传中那些玩pua的人的常用手段，先拔高自己，再不断打压对方，然后进一步全方面控制对方的精神，最后给自己洗脑出一个完全顺从的奴隶。

    “那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我如果成了他的奴隶，他能得到什么吗？”徐妍又问。

    这回倒是很容易就得出答案了，“那这能得到的不就多了吗？钱、色、甚至是精神上的满足感、权威欲，不都可以满足吗？就拿人口买卖来说，等我真的成了他的奴隶，他不止可以把我卖掉、还能通过调教我，把我卖给有特殊需求的买家，这样我被售卖的价格还能翻上好几倍。”

    “卧槽，厉害啊，这算高端定制吧。”

    徐妍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凉气从心间腾起，“现在地下产业都这么……走高级市场了吗？”

    真是想想就觉得恐怖，徐妍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又回过神来，继续思考：“好处有了，那操作上呢？有什么问题吗？”

    徐妍偏头，回忆着自己的经历，然后抠着手指去数：“也有，比如说如果只是要用PUA来贩卖人口，他为什么一定要选我呢？而且还是用慈善基金会的名义来接触我，慈善组织，不管怎么样都是要有捐款捐物实实在在的出血才能装出个样子的，这也是一笔开销，甚至是比不小的开销。没必要啊，只是想掳人的话那手段多的是，而且都要不了那么大的成本。买瓶迷药在偏僻巷子里把人一捂就能带走，之后可以继续这套PUA的手段，一样能达成目的啊。”

    “还是说他不是随机选择，随便哪一个人都能掳来卖，而是有特定的条件、甚至是定向的，就是要选我，不是别人，就是我。”

    徐妍望着自己的手，疑惑道：“是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徐妍想象着自己身上可以贴的标签。

    大学生？年轻女性？

    不对，符合这个要求的人太多了，而且就像之前想的，想要掳走一个刚毕业的大学女生，压根用不着这么麻烦的手段，就算不是用迷药或者强行拖走，在网上随便贴个招聘启事都有一大堆大学毕业生纷至沓来任君挑选，还显得特别正规和合情合理，只要再动点心思就能让人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

    还有什么别的标签吗？

    江苏人？海市毕业生？有过一年工作经验？

    不对不对，真是被刚才那个找工作的思路给框住了，怎么越想越觉得是在写简历了。

    徐妍眉头紧皱，真是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她就是一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啊，出生、上学、毕业、工作，每一步都老老实实，唯一有点脱离寻常轨道的就是这回离职旅行了吧。

    可是离职旅行也挺寻常的啊，只能说跟一辈子按部就班过日子的人生比，是稍微有点出格，但也没出格到哪里去吧，挺普通人挺正常的一次人生小冒险啊，还有那么多终身旅居环游世界的呢，跟他们比起来，徐妍这一路简直是波澜不惊。

    她甚至不敢去西藏、新疆这些大家都向往的神圣高地、偏远去处呢。

    ……

    其实最开始在重庆的时候也是决定去一趟西藏的，人都已经坐出租车上想去火车站买票入藏了，结果在出租车上听人司机说自己早年在西藏登山的经历就收了这个心。

    说是等爬的地方高了，山边一路上都是尸体，有的人躺在沙沟边，有的人栽进山崖底，路过的人看见了会好心的给他们盖点草或者在尸边用石头垒个玛尼堆，权当收尸和立坟了。但有一些死的偏的，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能遇见有人经过，也就这么曝尸荒野了，有的人肉被野狗叼走、有的人骨头被虫蛇筑巢，也不知道算不算再入轮回。

    真是吓都给吓死了，之后到了火车站哆哆嗦嗦地买了去昆明的票，觉得人还是别那么叛逆的好，不一定非要去人烟罕至的地方找美景嘛，丽江大理这种人头攒动的商业旅游街也挺好。

    真是没什么出奇特点的平凡人生啊。

    徐妍叹气。

    “那是为什么要选我呢？”徐妍望着压了字的苔藓，有点发愣。

    想不明白。

    过了很久，她又缓慢地发出询问：“如果实在想不通……那有没有可能，方林说的确实是真话呢？”

    徐妍视线回到那块自己压了字的苔藓上，眼神逐渐发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