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宫人
陆琰跟着那小内侍离开王府时,路上看见了傅宫人——穿着单薄的衣衫襦裙,蜷缩在小院月门侧边的阴影里,冻得瑟瑟发抖,却浑然不觉。 远处天色渐淡,隐约泛光,再过不了一个时辰,陆琰就该入府早课了。顺王说师傅今日应当休息一回,即使自己撑得住,也得体谅他年轻起得晚,莫要浪费师傅时间;陆琰未曾答应,转身就吩咐守着房门的小内侍,截下顺王旨意,让侯督监按时派了软轿去陆府,他不久再来。 不论夜间有何故事,白日里的学业不得荒废。过去早课那些事情,做是做了,事后陆琰会盯紧了当天的功课,不曾缺漏;李恭聪慧,不耽误学业;可李少俅不同,病了许久,顺王府案头一册童蒙书都积了层白灰,即便是懵里懵懂听先生念书,也得跟上进度。 他是打算快些自原路离府的,可傅宫人就在那里,没人理睬也没人管顾,仿佛每一入夜都有位失意的女子,在府中飘摇游荡,从不妨事,没有一人想起,这是世子的生母,放在将来,是最不该怠慢的人物。 陆琰停下脚步,要向月门去,领路的内侍快步跟上,低叫着:“大人,府里人都要起了,别耽搁在这儿……”话未尽,祭酒的眼珠迎着熹微晨光看过来,透亮得将那后话都堵了回去。 见人安静了,陆琰径自过去,对着傅宫人伸手;宫人不搭理,他身后又有响动——这回小内侍忍住了,恐怕再惊乍些,要引来旁人。 这内侍虽是宫里来的,不过一年,就成了李恭的人,伏在侯永下面,显露一副莽撞嘴碎的模样,不易被察觉,挨了几顿棍棒,这苦肉计就成了。李恭说小内侍本姓李,被改姓季,叫他季凭儿就行;侯永嫌季凭儿多嘴多舌,让他夜间值守,于是王府夜间跑腿的差事也在他身上,今后早课接送还是侯永安排,若看见季凭儿,陆琰跟着走边门,就是悄悄进了李恭的小院。 太学祭酒与亲王明面上是师生,背地里趁夜偷欢,倒也刺激。陆琰这边是无甚大碍,世子生母的处境,更让人忧心。傅宫人像是看不见他一般,蜷成一团,看那地上压过的枯草和落叶,说明她随着天色变化,缓缓挪进更深的灰暗之中。 可怜,可叹,众人手中的宝贝,由她诞下后便被夺去,连这心疾也不明不白,仿佛是要名正言顺,令她失去为母的资历。 她会是装的吗?陆琰想过几回,毕竟这顺王府里会做戏的人太多,明哲保身,得了疯病更安全,何况装疯可比李恭的戏本好做些。傅宫人是御赐,是世子母,不能出事,如今心疾深沉,不能示人,关在王府里,好控制,也好自在。 但顺王就是不许她,见到儿子。不知今夜傅宫人在此是日久习性,还是追着李少俅的踪迹来的;世子在床榻上昏然睡着了,一直到陆琰起身整理官服的时候,才让人抱走。乳先生之事,哺育之事,尽是荒唐,但小儿无辜可怜,陆琰心底,不忍见死不救;有了这一遭,将来若是李恭还让人将孩儿抱来,只要瞒得住……顺王责怪他是因为傅宫人才对李少俅恻隐,他想辩驳,可望着眼前的女子,又将否认吞回腹中。 收回空手,陆琰在傅宫人面前蹲下,尽力平视一张被心疾折磨凄惨的面容。二十上下,正青春的年岁,蹉跎在王府中,只为生了一子,就断了前路;龙种不龙种两说,这窟巢里盘踞的都是吃人的鸟兽,替没长心的游龙管着活物。眼里无光,傅宫人远望着李恭的寝房,好像能从那里挖出个儿子来,揣在怀里,展翅飞出高墙。 陆琰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那眼眨也不眨,空放着是已翻越了王府的桎梏。僵持不下,他想起试周那日的经历,对着宫人,念个名字:“寅儿……” 傅宫人显然听见了,眼珠不转,脸凑近些。 “寅儿很好。”陆琰胸中百转千回,挤出这四个字来。他想起自己府里的那几个孩儿,即使年纪大的快能进太学了,还都没离开过他身边;若是日后与他分隔两地,他最想听见的,大约也是这样的话。 孩子很好,就够了,“不好”总有个详细,但一个“好”字,敌得过所有的“不好”,足够宽慰父母拳拳之心。傅宫人听了,上下眼睑酸涩已久似的动动,眨不了眼睛,可她确实听见,对陆琰的话有了反应。 “寅儿他……”他想了想,放低声音,不是想躲开季凭儿竖起的耳朵,而是想用自己的声音,安抚这位失心的母亲,“寅儿有我,我护着,寅儿很好,放心……” 陆琰想起孩子们儿时焦躁的哭闹和对噩梦的恐惧了,都是他靠在床头,一遍遍抚摸着孩子们的后脑,用这般嗓音,重复着相似的言语。戚夫人说他的声音又低又宽厚,却是难得能哄得住幼童的那种男声,沉下心说话,每一个字,都能教孩子释怀,再也紧不起脾气。现在他要用这副嗓子救回堕入心疾之人,难,可他想说也得说,他希望李少俅的母亲能知道情形,病了或是痊愈,人生起伏总有,世子不过是起伏在刚开始的位置,后面还有一世安宁。 至少在他陆琰的命里,能有这孩子通坦安宁。他只是喂了世子一回,就好像被从莫名之处挖出了母性;这东西并不好,陆琰与之抗衡了许多年,知道如何将其封存收起。 可是对着傅宫人,那双浮着冰花的眼珠,如同一对陷入污泥的琉璃环佩,能生生自陆琰心口凿个洞窟,镶嵌进去。她要是一直留在这王府中,待到一日李恭承了大统,她又该去哪里?她要是跟随顺王去了宫中,一直锁在禁地,待到一日李少俅再能继位,她又能被安放在何处呢? 如果她走了……陆琰望着那双眼睛,身上泛起寒意,再看傅宫人的衣装,解下顺王给的披风,拢在柔弱的脊背上,扎紧了领口。 季凭儿忍不住了,又上前一步:“大人,这不大好……”后话被陆琰抬手挡住,足够了,这鸟兽嘈嘈,傅宫人已经听得足够了。 如果生下龙子是为求回报,那拖着这样的身体,又如何享得了回报?如果不是为了回报……陆琰压低了心头苦笑。她还是走吧,走了干净清静,走了才好。 “寅儿在我这里,”他近了宫人耳畔,松开披风领口——领子大了,要从那副窄肩上滑落,又被他紧回去,“夫人……夫人安心吧。” 傅宫人的闺名,侯督监不知道,季凭儿也不知道,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李恭,过去或许会唤,可今后不会了;陆琰称一声夫人,反倒显得是她逾越了身份。往后顺王会为世子之母正名吗?世子会为母亲正名吗?多有无奈,人有千般万般好处,就给一个“母”字,遮掩了去。 陆琰似乎能从宫人眼中看见光了,是他在王府里耽搁时长,天又放亮。只有天光施舍,才能照得透凄凉的双眼,可待天色暗淡,谁又能为天光? 他起身要走,却被傅宫人猛然抬手,揪住官服衣袖。可能是又找着大官,要申冤,陆琰顺下眉目,打算且听狂言;但妇人不再叫天喊地,只是指节僵硬地勾着他袖上绯色的料子,几近撕破了去,颤抖的声音,却是温和,甚至柔情。 “等杨花絮絮……寅儿在等,杨花絮絮……” 李少俅离开母亲的时候,正是冬天,那时孩子应当尚未见过杨花,可傅宫人笃定,李少俅喜欢,漫天杨花舞遍,从王府飞满京城,顺着河水而去,莫问南北东西。 你的寅儿,会看见的。陆琰另一手执袖,不用费力就能将傅宫人嶙峋的手拂去。日将出,人须行,他边走边嘱咐季凭儿,此为世子生母,多加注意,方能顺应礼数,将来留住人心;转眼悄坐轿中,收拢了衣襟,才觉着天气冷得,分明是快要下雪了。 陆琰这种江州人士,平生见过的大雪,都在京城;仔细一想,那可真有些像杨花,纷纷然舞冬,炯炯然映月。可惜那一双月里滴下来的眼睛,不知过几日能否与亲子一同,看上那“杨花絮絮”呢? 陆琰不知晓的事尚多,最不知晓是此般会面,竟已是诀别。 待到大雪纷飞的时节,京中风传,顺王世子重病,找了个乳先生,三日不到,就见好了。可京中没人议论,顺王府上死了个宫人,那宫人正是世子的母亲。 隆冬日短,早课也晚,人更晚,他到府上总是惯于跟侯永叙话,话里听得出顺王在朝中动作的痕迹,是他在李恭那边听不见的实事。那天陆琰端着个手炉下了软轿,在大门口就见到了督监;侯永神色不悦,可又说不出道理,支起伞陪着祭酒走了一路,快到书房才干涩地说了一句,“傅宫人没了”。 “没了”是如何没了?走了还是死了?飞了天还是落了泥?没了之前,可曾见着了她的寅儿,一同去看杨花去等柳絮? “就一个时辰前的事,”侯永边走边说边指挥路旁下人扫雪,“下了一夜雪,大家都躲在屋里,谁能去管她的事情?到五更天了,有人去开王爷院门,就看一个人直挺挺倒下来,僵着胳膊腿脚,躺在雪里……” 还是上回那个地方吗?也许不是。陆琰动了动心念,想知道傅宫人身上可披了李恭赠的披风,可还盯着李恭的寝处,等着入夜有人将寅儿,又抱了进去。 昨夜陆琰在太学与一众同僚筹措春闱事宜,没来过王府,那李恭对世子,肯定是眼不见为净。 没有寅儿,傅宫人却又到了那里。 “殿下,看见了吗?”不知为何,他就想一探究竟。侯永摇头,悄声说自己也未见到是何情景。 李恭不知,侯永不知,陆琰亦不知。那傅宫人可能不是死了,而是离去。 即将面对李恭,他多少有些忐忑,毕竟宫人在顺王心上的位置,难以探明。近了书房,就见季凭儿领了乳娘,抱着世子候在门外,满面焦急。 房门紧闭。 李恭在里面,毫无响动。李少俅在外头,不哭不闹,唇齿见发出呼呼声,仿佛是被王府的气氛感染,学会了顾忌。季凭儿向着督监鞠躬,也不说话,是不敢说话。 陆琰前后看懂了,只问:“进去多久了?” 季凭儿探看他身后的侯永,答道:“知道那事,以后,快半个时辰……” 是该上早课了。不管如今李恭是什么情绪,二位学生已到,陆祭酒应当进屋了。他抬起手扶在门上,旁边季凭儿赶忙摇头,不可,不行。 陆琰不听劝,执意要进去,千钧一发也不知道是谁使了眼色,那紧抱着世子躲在后面的乳娘忽而冲到门边,僵硬着把李少俅递在他眼下, 晃得小儿头昏皱起眉目,可一看见陆琰面孔,又展颜笑了。 “呼,呜,呼……”世子摆着脑袋,握紧两只拳头,全身都在用力似的,发出几个相似的声音,被自己笑弯了眼睛。 他还不知道自己,失了母亲。陆琰收了要推门的手,转而贴上李少俅柔嫩的面颊;孩子以为是玩耍,拳头敲在他掌心手背上,声气没断,还在呜呼呜呼使劲。 这是他救回命来的孩子。细小的肉拳攥不住不相识的生母,一缕香魂薄命。陆琰想把世子抱过来,可还没张开双臂,就听见了与先前不一样的音节。 “呼——呋——”上唇一瘪,下唇轻抬,便发出个新的音来,“呋,呋,傅……” 陆琰凑耳过去。 “傅,傅傅……”幼子调子模糊,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可在祭酒这里,似乎都是不同寻常的意义。 “傅傅,傅——傅——”是在叫师傅吗?还是唤出了母姓?也许是听李恭念叨久了,世子一开金口,会喊的就是“师傅”。 旁边两个内侍发现这不是随便的呼吸,肩头都拎了起来,侯永还是先了一步,挤在陆琰身边,模仿着李少俅,一定要引申了明确的意义:“父——父?父父?” 季凭儿立即意会,眉飞色舞,夸张道:“哎呀,世子这是在叫父亲,叫王爷呢!” 没人教过李少俅父亲、父王、父皇这一系列的称呼,他听过学过迫切想叫的,说不定只有陆琰这位师傅。陆琰的手都给世子捏住了,“傅傅”、“傅傅”,稚儿反而叫得更欢;内侍们连同乳娘一起逗孩子,好像这么逗着,李少俅就能超常,来些李恭爱听的话——陆汝尧笑看,脸上欣喜,心里嘲弄。 被群鸟兽围着,李少俅是条沦落在他脚边的小龙。 可能是这阵闹腾惊扰了顺王,忽然房门大开,忽然世子手中就没了“傅傅”。 房门拍上,陆琰定神一看,他已经立在书房里,面前是只困兽。 只不过这困兽与平日里不同,眼睛红,泪光动,早上刚梳好的发冠,漏了几缕碎发,挂在面颊上,锐利如削骨剔肉。 李恭哭了。陆琰心想,胸中跳快了,欣悦在遗憾与愁绪之间。 李恭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