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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慈我悲镜顽番外青楼花魁x持剑之僧

    景尧八年秋,苏州水灾蔓延,承嘉王奉命南下治水,阖家迁至苏州,暂居别府。

    凝心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父亲好赌,母亲软弱,终于在一次赌输之后,父亲将六岁的她卖至了青楼以偿赌债。

    其实青楼的日子比在她那简陋的家来得好过,鸾娘虽是个有手段的,但待她们还算不错,吃好的穿好的,有专人来教她们琴棋书画,那日子同那些千金小姐没什么差。

    只是她也知道,这些不过是以后卖掉她们的投入,这暖花阁年年都在培养新人,只待将这些女孩养大出个好价。

    这年她十六,已过及笄之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样貌是一顶一的好,眼波流转,妩媚多情。但鸾娘还未将她挂牌,只待那南下的承嘉王到了苏州便开花会,叫卖她的首夜。

    凝心这些年来下了苦功练习技艺体态,风月场里见多了痴情女子薄情郎,这些姐姐们运气好的只有那些被大户人家赎去做妾的,倒是从此穿金戴银脱离苦海,运气不好的便在这暖花阁日日接客,待到人老珠黄便成为最下等的婢子了此残生。

    凝心便立志要赎身,她的身份寻常人家也不会愿意娶她做妻,那么她便一定要进高门中做妾,她不要再过穷苦日子,也不想辗转于恩客之中。她要荣华富贵。

    这次南下的承嘉王她势在必得,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一定要进王府的门。

    这边水灾刚止,灾民食不果腹,承嘉王刚到就被地方官员迎去了隐暮镇中的暖花阁。

    暖花阁内,丝竹弦乐声声入耳,舞姬伶人轻歌曼舞,一派醉生梦死。

    承嘉王约摸二十五六的年纪,虽说相貌堂堂,但却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他倚在美人堆里,周边官员殷勤地同他说些什么,他漫不在乎地把玩着酒杯,目光落在那群翩翩起舞的舞姬上。

    舞姬们俱是衣着大胆,银红的薄纱覆身,那高高束起的襦裙将她们的腰肢勒得越发纤巧,裙裾曳地,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腕上戴着镂空银钏,手持花鼓,脚腕上戴些红线串成的银铃,赤足踩在那松软的团花绒毯上,一举一动之间,银铃声声脆响,叮叮当当倒是醉人。

    承嘉王正觉无趣,就在这时舞姬们缓缓退场,凝心抱着琵琶登场。

    她一身红衣,眉如春山沁绿,水剪双眸,笑靥既生,行步婀娜。

    琵琶一响,弦乐悠扬,凝心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承嘉王身上,姿容婉转,韶丽惊人。

    一曲毕,凝心笑着欠身行礼就要退下,承嘉王饶有兴致地盯着凝心,正欲上前,鸾娘出来拉住凝心,携着她上前,笑道:“跑什么,快来给王爷请安。”

    “参加王爷。”凝心袅袅娜娜地行了一礼,抱着琵琶微微一笑。

    “这便是头牌?”承嘉王挑挑眉,持了折扇就要挑起凝心的下巴。

    凝心不动声色地闪开,眼波如水,微嗔一眼,承嘉王更来了些兴致。

    鸾娘笑道:“王爷哪儿的话,凝心还未挂牌,只待花会一开才正式挂牌。”

    “既如此那便跟了本王。”承嘉王展开扇子,目光未从凝心身上离开。

    凝心这才上前一步,直直望向承嘉王,不卑不亢:“王爷既要凝心,那便要带凝心进府,凝心终此一生只能跟一人。”

    承嘉王讶异地挑挑眉:“好大的口气。本王见过美人无数,可不是个个都能进王府的。你虽相貌出众,又有何与众不同?”

    凝心施施然道:“凝心自是与旁人不同,凝心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这话倒是张扬又自信,承嘉王看着这张妩媚动人的面孔,确实有了十分兴趣。

    “好!那你明日跟本走,本王考你一考。”承嘉王心念一转,笑吟吟扔下块玉佩给凝心,嘱咐了鸾娘两声便入了厢房。

    凝心收紧那块玉佩,上好的和田玉,触手生温。她看着承嘉王远去的背影笑了笑:这只是一块玉,她要的还多着呢。

    镜顽此番奉命下山救助灾民,僧人们来了不少,在废地中支了个棚,转移受灾的百姓,一一施粥布善。灾民们许多在水患中没了家园失了亲人,有些神志不清,状若癫狂,衙门的人不愿搭理,只有僧人们愿意照顾他们。

    承嘉王便要凝心同他来灾民处看看。深秋已至,天气寒凉,凝心今日一身豆蔻窄袖笼花纱上衣,下着青纱缠花石榴裙,腰带一束纤腰楚楚。

    她尽量平稳地走到承嘉王身旁,那双织锦莲花凤头鞋一踩在满是雨水的泥地里,很快就将那浅云的鞋面弄脏。

    凝心心中嫌恶却只能扬起笑脸。承嘉王将她的反应收入眼中,并不戳破。他奉命来治水,却见百姓自救,心道百姓们这不是好好的,何须他亲下苏州赈灾?

    他目光扫过凝心又遥见那忙前忙后照顾灾民的那群和尚,灵光一闪,问道:“凝心你道没有什么得不到的,那就是说任何男子都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凝心不明所以,仍旧自信道:“自然。”

    “便是出家的和尚你也能让他对你动情?”承嘉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眼中的兴味不减。

    凝心一僵,遥遥望向那群白袍僧人,勉强镇定道:“自然。”

    “好!那就向本王证明如何?一月为限,你若能让和尚动心,本王便迎你进府。”

    凝心顾不了这么多,和尚又如何,无论用什么手段她都要进王府,她笑着应了:“王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自然!”承嘉王看着她无惧无畏的神色,转头便指了个和尚,“就他罢。”

    凝心定神一看,在一众白衣僧人中,那是个最不一样的和尚,眉目间是全然的冷意,那双眼如同极寒之地的积雪,掀不起一丝波澜,棱角分明的面孔分明是好颜色,但因浑身上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掩去了那张脸的动人之处。

    最要紧的是其他僧人皆手握念珠,而他则持着一把不出鞘的长剑。

    和尚持剑且形容冷漠,看上去便毫无悲悯之心。

    怪人。凝心心中暗道。

    “如何?”承嘉王是在刁难凝心,那和尚一看就不是个好拿捏的角色,凝心仍旧从容笑道:“有何不可?”

    “那本王便拭目以待了。”承嘉王朗声笑道。

    这日凝心回了暖花阁,同鸾娘说了自己的打算。

    鸾娘眉头一皱,提醒道:“这承嘉王像是拿你作消遣,要不咱们换一个目标罢。”

    凝心却不以为意,坚持道:“鸾娘你别担心,这有何难。纵使他拿我当消遣,一个王爷开了口,总不能出尔反尔,这王府我去定了。”

    鸾娘仍旧忧心忡忡,但劝她不听,只得由她去了。

    次日,凝心便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往那处去。她带了个食盒,假意布施,一个劲往那冷漠和尚面前晃。

    周围的和尚倒是瞧了瞧她脸红了,镜顽的目光却一刻也未曾落在她身上,只沉默地施粥助人。

    凝心暗恨,拎着食盒往镜顽身旁走过,故意一惊,轻呼一声往他身上摔。

    她以为这下和尚总得接着她了,一柄冷冰冰的长剑却霎时格挡在她身前,她连那和尚衣角都没碰到,眼前一闪,自己就被和尚借着剑推正了身形。

    那冷漠和尚收回剑,仍旧盯着锅里的粥,淡淡开口:“施主小心。”

    凝心再好的脾气也要恼了,这和尚好生不知趣,若不是为了进王府,她何必在这对着一和尚热脸贴冷屁股。

    她强自按下怒火,笑眯眯地凑上前去:“多谢小师父,不知小师父怎么称呼?”

    和尚接过那灾民的碗,再度打了碗粥,才扔下两个字:“镜顽。”

    人如其名,确实有够顽固的。凝心暗自冷哼。

    但她依旧朝他扬起个明艳的笑容:“那我便叫你镜顽了。镜顽,我叫凝心,要记住我的名字。”

    镜顽不予理会,自顾自地施粥。

    凝心哪是这么好打发的,她整日便缠在他身旁,一口一句镜顽,有一句每一句地找话说。

    她就不信,这和尚的心是石头做的不成?

    一连五日,她日日都来此处,现下他们已建了间宽敞的屋舍,将灾民们转移进去。

    凝心为了好看,深秋仍旧穿得十分单薄,打着冷颤呵气,在镜顽面前晃:“镜顽,你每日都来此处救助灾民,夜里便回山上?来来回回多麻烦呀,何不在这住下。”

    镜顽不语,自顾自地扶起一个病重的灾民,蹲下身给人喂药,再轻轻替他盖上棉被。

    凝心眼里瞧着,这和尚对她如此冷漠,对灾民倒是轻手轻脚的。

    凝心都快习惯着和尚的沉默了,午后困了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只是冷风穿过,她身体冻得发抖。

    恍然间有人给她身上盖了一层棉被,蓬松又厚沉的重量压在身上,她这才裹紧了被子继续酣眠。

    待她醒来,身上确实覆着干净的棉被,那和尚在不远处照看灾民,神色自若。

    她心微动,又哼笑。别人都是将身上衣裳给美人披衣,他倒好,一床被子裹上来,不解风情。

    夕阳西下,镜顽照常随众人回寺,凝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故意大声道:“镜顽,明日见!”

    那持剑的身影未曾有片刻停顿,倒是一旁的和尚们回头诧异地瞧了她好几眼。

    你不搭理我,我自有办法毁你声誉。凝心哼着曲子慢吞吞地回去,谁料次日却不见镜顽身影。

    她寻了许久都不见人,只好拦一和尚询问。

    那小和尚老老实实道:“施主是说镜顽师兄?他今日去城西的山头帮忙了。”

    城西山头。凝心柳眉倒竖,怪不得昨日不搭理她,原是早有退路。

    她反倒更有斗志,风风火火地往城西赶。山路颠簸,凝心一身红裙拖在泥地里,沾了不少尘土,精致的绣鞋也泥泞不堪。她这次倒也没空计较了,只盼着把镜顽揪出来。

    果不其然看见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影,正扶着灾民往一破庙里走。她赶忙追上去,追在镜顽身后进了那破庙。

    破庙里有座沧桑的佛像,上面结满蛛网,满是灰尘,含笑的眉目边缘也有些脱落的痕迹。四处都是躺在担架上的灾民,镜顽正将人扶着坐下。

    “镜顽,你今日来这儿怎么不同我说,害得我好找。”凝心想拽住他的衣角撒娇抱怨,镜顽一转躲开了,冷淡道:“施主何必跟着贫僧。”

    “我喜欢你呀,自然是要跟着你。”她提高嗓音直言不讳,那破庙里还有好些僧人,闻言立刻惊异地往这边看。

    镜顽倒是不为所动:“施主说笑了。”

    凝心已习惯了他铜墙铁壁似的冷漠,就站在他身后守着人不走。

    天色阴沉,风雨欲来,这日其他僧人都已走了,镜顽仍旧在照顾一位苍老的灾民。他虽面无表情,但手上动作却十分温柔。

    凝心坐在一旁粗糙的木桌旁,支着下巴看着他,不觉盯了许久。

    待他安置好灾民,起身便要离开,见她还在,提醒道:“施主该走了。”

    “那便一同走罢。”凝心高高兴兴地两步跑到他身旁,镜顽持剑的手一收,微微侧身避开了她。

    凝心见怪不怪,走在他身旁一个劲找话说。走了许久,凝心说的口干舌燥,镜顽都未发一语。

    山间小路全是些耷拉着的野草芋荷,被暴雨冲击过毫无生机。凝心的红裙一路扫过那些泥巴,脏兮兮的,跟着镜顽身边倒是毫不介怀。

    轰隆一声,秋雨再临,雨势虽然不大,但仍旧将两人淋透了。凝心冷得发抖,但想着此刻是打动和尚的好机会,踮起脚就伸手往他肩头遮。

    镜顽身形高大挺拔,她才将将到他胸口,踮脚也只到他肩膀。她有些无奈,摇摇晃晃站不住,眼见着又要往镜顽身上跌,便再次被那长剑格挡住了。

    镜顽沉默地挡开她,转身往一旁去。凝心气恼,这次她不是故意的,这和尚又走了。

    镜顽却是在路旁轻轻折下了朵芋荷折返,持着芋荷上方,留下长长的根茎递与她。他淋了不少雨,眼睫上沾了不少雨珠,不知是不是因为淋了雨,那张冷峻的面孔反而柔和下来,冷淡地望她之时,流露出似有还无的温柔。

    凝心的心突然跳起来,她冷到发白的手指颤抖着握住那芋荷下方的根茎。镜顽那修长的手即刻松开了那芋荷,若无其事地继续行走。

    凝心这次老实了,也未曾碰到他的手,她有些呆住,愣愣地将那芋荷顶在头上遮雨,眼见着镜顽走了,着急忙慌地追上去。

    “镜顽你也摘一朵遮遮雨啊。”凝心顶着芋荷说道。

    “不必。”镜顽仍旧是言简意赅。

    凝心却俯下身迅速从路旁摘了一朵芋荷硬要递给他,镜顽看她一眼,只得错手接过,也同她一般立着遮雨。

    凝心看他的模样,莫名其妙就笑起来,笑声脆如银铃。

    镜顽微微转头瞧她,一身狼狈的红衣少女,面上却是张扬的笑容,眉目沾了水,越发清艳。

    镜顽垂眸,不自觉开始摩挲那串几乎不曾动的念珠。

    分别之时,凝心冲他一笑,端的是妩媚多情:“镜顽明日见。”

    镜顽早已转身往山中走去,余光却瞥到那红衣少女仍旧站在原地目视他远去。

    镜顽持着剑,右手转了转佛珠,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往后几日,凝心仍旧缠着他,镜顽仍旧沉默不语,几乎不曾看她。

    天色将暮,许多灾民伤好都转移至城中,仅剩几个病重的灾民在庙中。

    凝心今日仍是一身红裙,还坐在那矮木桌旁看着镜顽。脖颈间却突然横过一把镰刀,双手被人大力制住,身后有一苍老的声音怪笑道:“女、女儿,成、成亲……”

    她浑身发软直冒冷汗,颤抖着叫镜顽,镜顽即刻转身,见她被那癫狂的灾民用绳索绑了手,镰刀已逼近她脖颈。

    耳旁传来微弱的惊呼,病重的灾民看着眼前这景象都不断挣扎着后退。

    镜顽的手按在长剑上,冷声道:“施主放下刀罢。既是你女儿,可不能伤了她。”

    那神志不清的灾民好似被说动,正欲放下镰刀,谁知又一把将凝心按在地上跪下。

    “女、女儿要成亲……成亲……我要看她成亲。”那灾民疯疯癫癫,仍旧将镰刀横亘在她颈侧。凝心吓得六神无主,求救似地看着镜顽。

    镜顽本欲上前,又怕刺激到灾民痛下狠手,只得缓声道:“好,成亲。”

    镜顽上前一步便跪在凝心身旁,干净的白袍霎时染尘。

    这灾民是在女儿出嫁之日被洪水冲没了家,女儿还未礼成便同夫婿命丧九泉。这老人家倒是救回来了,只是从此疯疯癫癫,逢人便叫嚷着女儿成亲。凝心身着红衣,怕是又教他想起女儿出嫁之日,这才动了手。

    凝心不明所以,见镜顽毫不反抗地跪在她身侧,内心绝望又惊惶。那灾民却突然好似略略松开了镰刀,她立刻就要挣动,镜顽立刻出声提醒她:“别动,照他说的做。”

    凝心便不敢动了,她下意识地顺着镜顽的指令行事。

    破败的庙宇里,结满蛛网的佛像前,凝心同镜顽双双跪着。那苍老的声音颤抖响起:“一拜天地。”

    凝心心头惊慌不已,镜顽是出家人罢,现下要同她拜堂?

    镜顽却是面不改色,示意她转头对着天地一拜。

    她被绑着双手,那镰刀仍旧悬在她颈侧不远处,膝行着朝着外头转去,犹疑着不敢动作,镜顽却已低头一拜,凝心一惊,那镰刀又要逼近,她赶忙俯身行了拜礼。

    “二拜高堂。”

    镜顽转向了那灾民,凝心不敢大意也跟着转过去,同时深深一拜。

    “夫妻对拜。”那苍老的声音隐隐激动,已有些哽咽。

    凝心看着镜顽,镜顽仍旧面色平静,见她望他,抬眼同她对视,古井无波的眼眸里坦然自若。凝心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依言同他深深拜下。

    那一红一白的身影在佛前行了拜礼,将将起身。

    “礼成!哈哈哈哈礼成啰……礼成啰……”坠地一声清响,那灾民丢了镰刀,疯疯癫癫地跑了出去,凝心软倒在一旁,镜顽立刻上前来替她解绑,那莹白的手腕被勒得狠了,一圈都泛着红。镜顽停滞了一瞬,只小心地避免触碰到她,给她解开了绳索。

    凝心心有余悸,想让镜顽扶着她起来,她腿软实在没法动。

    镜顽好似明白她所想,反手递了长剑与她:“施主起来罢。”

    凝心抖着手摸上剑尾,镜顽稍微使力,她便借力站了起来。

    “镜、镜顽,吓死我了。”凝心深呼一口气,摸索着坐到一旁的木凳上,心有戚戚焉。

    镜顽顺手给她倒了杯茶,好似放缓了语气道:“喝杯茶罢。”

    凝心就着茶一饮而尽,后知后觉问道:“要不要报官啊?”

    镜顽默了默,同她解释了这个灾民的遭遇,叹了叹气:“也是个可怜人。”

    凝心第一次见他叹气,有些惊奇,她看着镜顽叹气的怅然神色,才觉他确实有些出家人悲悯的模样。

    “那他再伤人怎么办?”凝心仍有疑虑。

    “贫僧会处理好的。”镜顽转头安抚好剩余的灾民,示意凝心该走了。

    一路沉默,只闻草叶被风吹动的窸窣声,凝心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镜顽已停住脚步,开口道:“施主明日不必再来了。”

    仿似平地一声惊雷,凝心又惊又怒:“为何?”

    “救灾诸多不便,施主不必再浪费时间消遣贫僧了。”镜顽心如明镜,好似一眼看穿她。

    凝心有些心虚,脑中急转,强词夺理道:“你方才已同我在佛前拜过堂,佛祖在上,你我已是夫妻了,你不能抛下我。”

    镜顽却不吃这一套,看她的神色像看无理取闹的三岁顽童:“不过是为救人的权宜之计,贫僧的心巍然不动,算不得成亲的。”

    镜顽的衣袍被风吹起,他执剑的手按在剑旁,直视凝心道:“贫僧一个出家人并没有什么可以给施主的,施主不必白费精力。”

    镜顽冷静镇定,看破了她有所图,只是不咸不淡地提醒她。

    她恼羞成怒,着意要恶心他,倾身上前同他对视:“怎么没有?我要你的心。”

    镜顽似有片刻的愕然,随即便皱眉冷声道:“贫僧一心向佛,怕是不能如施主的意了。”

    “我就是要你的心,我明日还会再来的!”凝心大声宣告,镜顽已转身走了,那娇媚的嗓音随风而来,镜顽握紧了手中的剑,冷着脸往前走。

    已过十日,凝心毫无进展,缩在闺房里发愁。她不甘心,一个和尚而已,她就不信他不动心。

    隔日她照旧去寻镜顽,镜顽又转移到城南,叫她废了好一番功夫。这日她没有在镜顽身旁一个劲地说话,就在不远处静静等他。镜顽心中奇怪,却也忙着没空理会。

    直到夜色已至,他差不多将灾民安置完,僧人们皆已回寺。

    凝心神情认真地唤他:“镜顽你能过来一下吗?我有话同你说。”

    镜顽觉她今日十分异常,看她一反常态的安静柔顺,颔首应了。

    凝心带着他到了一僻静无人处,定定看他。她今日一身紫梅流彩纹花纱裙,梳着九真髻,随意别了几支珍珠鎏金钗。夜色茫茫,也遮不住她的风姿楚楚。

    凝心抬手便解了衣裳,衣衫半坠在手臂间,酥胸半露。她似是怕羞,脸颊绯红:“镜顽,我将身子予你,你把心给我好不好?”

    镜顽猛地一闭眼别过头去,从自己身上解下外袍一扔罩住她,声线如冰:“施主何必如此。”

    他紧闭着眼不曾望她,凝心像是被扇了一耳光似的脸颊火辣辣的,在暖花阁从未有过女子脱衣,男子不愿看的局面,凝心觉得身为暖花阁预备头牌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镜顽顿了顿又放缓语气斟酌道:“世人皆苦,女子处境也尤为艰难,施主若是有什么事直言便可,不必如此。”

    凝心怒视着他,镜顽仍旧不睁眼,再度开口道:“快要入冬了,施主加些厚衣裳罢。”

    “你是觉得我不好看?”凝心拉起自己的衣裳,收起镜顽那件白袍狠狠扔回给他。

    那衣袍落在镜顽手中,镜顽闭着眼接住了,轻声道:“皮相虚幻,在贫僧眼中并无差别。”

    凝心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话,还一句比一句不中听。

    她气死了,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那和尚不听不看,她怎么能让他动情呢?王府她便进不得了?她不甘心!

    她走上前去,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既如此,那我要你喜欢我。”

    镜顽下意识退了两步,仍是沉着的姿态,叹了叹气:“施主何必强人所难,出家人并无情爱之念。”

    “我不管你是不是出家人,我喜欢你,自然也要你喜欢我。”凝心乘胜追击,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

    镜顽不接话,淡淡道:“夜深了,施主请回罢。”

    山中无岁月,可深秋的梧桐仍旧落了满地,镜顽看着窗外,目光落在那坠地的残叶上。

    不知她今日是否听他的话多加了些衣裳。

    “镜顽,你有心事?”云心进房便见他久久凝视窗外,开口问道。

    镜顽这才转过身来行了一礼,平淡道:“师兄,我并无心事。”

    “总觉你同往日不大一样,有什么事同我说罢。”

    “无事,多谢师兄。”镜顽摇摇头走至床榻,预备就寝的模样。

    他这师弟性子沉闷,也不好勉强。云心只得去吹熄了灯:“那休息罢。”

    大清早僧人们就已起身洗漱准备下山。镜顽跟在众人身后,他看了看山中浓重的雾气,夜露仍残留在那古树的枝叶上。

    今日天气更冷了些。镜顽心中想着。

    到了山下大家分头去各处时,镜顽与同行的师兄借口有事,自己转身去了一家布庄。

    “小师父买些什么?”老板上前询问。

    “贫僧想要一件披风。”镜顽双手合十对店家行了一礼,又补充道:“女子穿的。”。

    忽略那店家探究的目光,镜顽面不改色地挑了一件厚重的朱红剪绒披风,让店家包了起来。

    待他到了城南山头,凝心早已等着他了,见他一到立刻凑上前娇滴滴地抱怨道:“镜顽你怎么才来呀,我等了你许久。”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红的圆领石榴袄裙,外罩一件挼蓝的刺金兔绒披风,脸红扑扑的。

    镜顽将那件包的严严实实的披风往身后藏了藏,不声不响地往屋舍里走。凝心习以为常地跟在他身后,镜顽不动声色地将那披风扔至角落,便不再理会凝心,一心去照顾灾民了。

    又过几日,凝心日日跟在镜顽身后,眼见着灾民快要安置完,心中焦急不已。看镜顽的模样,不日便要回寺中,到时候她难不成日日往山上跑,那得多累啊。

    更何况这个和尚半点也没有软化的迹象,仍旧当她如空气一般。

    她有些气馁,看着那张冷硬的面孔,再度给自己定定心,还有半月,时候尚早,她一定能打动那和尚。

    这日众人已将灾民们安置好一一离去。城南的山头荒芜,人迹罕至,又只剩她与镜顽留在这,镜顽还在叮嘱一灾民,拿了许多米面留给那人,才慢慢关上门准备离开。

    凝心只是站在那山头静立着就再度被绑住了,她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就被人捂着嘴勒住后退,身前横着把菜刀,已轻微割破她的脖颈。

    镜顽听她声音便立刻转身,眼见一衣衫褴褛之人挟持着凝心,仇视地盯着他。

    “施主放下刀。”镜顽的手按上剑,蓄势待发。

    “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把人全救了,我儿子呢?我儿子就不是人吗?”那人神色癫狂,情绪激动,手一动凝心的脖子上又见一道血痕。

    凝心痛叫一声,又是一个疯癫的灾民,她倒了八辈子血霉,回回都是她受苦。

    镜顽神色紧张起来,渐渐走近那灾民:“施主,有什么都好商量,你先放开她。”

    那灾民依旧神经兮兮地叫嚷:“我儿子没了,我家那口子眼都哭瞎了!你们怎么赔我儿子!怎么赔?啊!”

    镜顽趁其不备想要上前抢人,那灾民却一晃,菜刀更近一步:“别过来,放下你的剑!你再过来我就杀了她给我儿子陪葬。”

    凝心脖颈一凉,只觉有温热的液体往下流,心中恐慌,紧盯着镜顽,又想求救又不敢出声。

    镜顽当真不动了,手握成拳,声线紧绷:“那施主如何才肯放了她?”

    那灾民怪笑起来,阴森森的:“你们都是些有眼无珠的,没救我儿子,害得我妻子眼睛也哭瞎了,干脆你把眼睛挖了,我拿回去给妻子治眼睛,我就放了她。”

    疯子!凝心毛骨悚然。

    那灾民说着从怀中摸了把小刀丢过去。

    镜顽放下佩剑,当真捡起那把小刀,问道:“只要贫僧挖了眼睛,你就放了她?”

    “当然,我说话算数!我要你的眼睛回去救我家那口子。”那灾民疯疯癫癫的,倒是一口应了。

    “好。”镜顽居然应了,干净的手拿着那把小刀对准自己的眼眶。

    凝心一时之间瞪大了眼睛,想要大叫又被吓得出不了声。

    她想说你不要相信他,他是个疯子怎么可信呢?

    那灾民兴奋地往前凑,恨不得看清镜顽是如何亲手挖眼的,镜顽仍旧神色平静,持着刀就要对准自己眼睛下手。

    那刀尖甫一刺破镜顽眼尾的一点皮肉,那一点血迹冒出,凝心惊得脑袋一片空白,大叫着不,全然不顾脖颈处悬着的菜刀往镜顽身前扑,想要将刀夺下。

    刹那之间,她猛挣的力道竟挣脱了那正看向镜顽的灾民,她身子往镜顽那处扑,那灾民反应过来就怒气冲冲地持刀往她身上砍。

    长剑出鞘的声音一响,菜刀坠地。凝心扑了个空摔在地上,镜顽挡在她身前,趁机挑了那灾民的菜刀将他压制在地上。

    “施主去拿绳子来。”镜顽吩咐道。

    凝心扑了个空正闭着眼等待欲落的刀,谁料却听那和尚冷静的吩咐。她转头,镜顽压制住那疯狂挣扎的灾民正望向她,他眼尾还有一点血迹。

    “快去。”镜顽再次提醒道。

    凝心这才喏喏应了跑到那屋舍里翻了个绳索出来,屋里的灾民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却没一个人敢上前。

    凝心看着他们,觉得又可怜又可悲,镜顽待他们这样好,却没人肯帮他一把。

    待她出去递了绳索给他,镜顽利落地将人捆住堵住嘴丢在一旁,转身向她走来。

    他从怀中摸出个药盒,再拿了个帕子递给她,皱着眉头看她脖颈处的两处伤痕,开口道:“施主擦些药。”

    凝心这时又动了脑筋,苦着张脸看他,可怜兮兮道:“我又看不到如何上药?镜顽你帮我擦药嘛。”

    镜顽顿了顿正要拒绝,又见她脖颈处的伤,还是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替她上药。

    凝心抬起下巴,露出纤细的脖颈,那殷红的血色在那雪白的皮肉上分外显眼。

    镜顽先拿帕子轻轻替她拭去血迹,那细瘦的手指在她脖颈处犹豫片刻,又再摸出张帕子蘸了药替她轻轻上药。

    凝心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都这样了他都不愿意挨着她一丁点,隔着帕子给她擦药。

    她故意嘶地一声,就见镜顽立刻僵硬地停住动作。她没有错过他眼中一晃而过的紧张与关切,心忽然又跳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全然没有打动那和尚。

    镜顽手下的动作放得更轻了,替她擦完药就递给她,叮嘱道:“施主回去好好上药,伤口不深,不会留疤的。”

    她拿药的时候想碰碰他的手,镜顽仍旧快速避开了。凝心见这不行,又瞧他眼尾的血迹,心念一转便开了药盒,用食指蘸了药要往他眼尾抹。

    镜顽别过脸退开,抬手随意地擦了擦,淡声道:“多谢施主,贫僧无碍。”他转身就去拉起那地上的灾民,要带着他走。

    “要去报官吗?”凝心赶紧跟上。

    “嗯。”

    待将人交予衙门,天已黑了,凝心同镜顽并排走着,她一路看着镜顽的侧脸,忽然道:“镜顽你喜欢我罢,你方才都愿意为我剜眼。”

    镜顽顿了顿,仍是古井无波的语气:“无论是谁,贫僧都会救的。”

    “可是你没说你不喜欢我。”凝心却轻轻地笑了起来,有些得意:“你就是喜欢我。”

    镜顽不争辩,转而道:“明日贫僧不会再下山了。”

    凝心的笑容消失了,失落道:“明日就不来了啊。”

    静了静她又雀跃起来:“那我便来山上寻你好了。”

    “佛门清净之地,还望施主慎行。”镜顽正色望着她,语气虽不严厉但仍旧是冷凝的。

    凝心垂下头,用脚踢起路边的小石子,低声道:“不让我去那总能给你写信罢,我天天给你写信好不好?”

    镜顽不语,凝心仰头看他,撒娇道:“好不好?只是写个信你也不愿意看吗?”

    镜顽垂眼,不言不语地转身走掉。凝心追不上他,只在身后大声告知他:“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镜顽要看我的信啊!”

    凝心今夜并不失落,甚至颇为轻快地回到了暖花阁,她今日莫名有了几分信心,她总觉得那和尚对她有几分喜欢的。

    镜顽回寺之时已是深夜,他沐浴完静静躺在床上,闭眼之时却想起今日她惊慌地扑到他身前,想要夺下他手中欲落的刀。

    他分明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接近他另有所图,但她那惶恐惊惧的神情在他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

    她曾说喜欢他,也许是真心的罢。

    他在黑暗中无声叹气,那莫名的慌乱以及隐约的喜悦都叫他不安。

    此后整整七日凝心都给镜顽写信,信上无非是写些今日吃了什么,见了什么,很想他之类的话。

    来来回回地写,镜顽从未回过信。

    初冬已至,天气越发冷了,离她与承嘉王约定之日还有八天。凝心渐渐有些着急,那些石沉大海的书信,都像在预示着赌约的失败。

    这日午后承嘉王却忽然来了,凝心有些惊慌,盛装打扮去迎他。

    “如何?还有八日,你我之间的赌约便要揭晓输赢了。”承嘉王挑挑眉,接过凝心奉来的茶抿了一口。

    “凝心自是不会令王爷失望的。”凝心挂着招牌笑容,似乎胜券在握。

    “哦?那就是一切尽在你掌握之中了?济法寺的僧人可是举国皆知的一心向佛,凝心当真有把握?”承嘉王似是不信。

    “当真。”

    “既如此,已过半月,那和尚对你已有情意,那不妨我们试他一试。”

    凝心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王爷想要如何试?”

    “济法寺在山上,不如连着三日叫他夜里下山在秋漓湖畔等你?他若如约而至,自是对你有情。”承嘉王颇为随意地放下茶盏,嘴角噙着笑,漫不经心地提议道。

    那搁下的青瓷茶盏一声轻响,像她的心一般也轻颤了一下。凝心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那今夜便在望月楼见罢。”承嘉王撂下话便走了。

    凝心今日还未寄信与镜顽,此刻便只得思索着如何骗他下山了,她提笔写道:“镜顽,今夜务必下山相见,有要事相告,我在秋漓湖畔等你,不见不散。”

    她将信予了小厮,让他上山以后等至傍晚时分再将信给镜顽。

    做戏自然是要逼真。凝心看向小厮离开的身影,盼着镜顽今夜一定要来。

    镜顽今日迟迟未收到信,诵经之时总是忍不住往寺门外瞥,云心注意到了他的不安,问他他也只是摇头。

    直到暮色沉沉,众人散去,镜顽才收到信。他三两下便拆了信,一见信上所书,毫不迟疑地往寺门外去。

    她今日来信这样迟,果真有事。

    镜顽离寺之时未曾打招呼,云心遥遥见他着急离去的身影,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这个向来沉闷寡言的师弟似乎在奔向一条不归路。

    下山最恼人的便是那千层石阶,镜顽一刻不曾停歇地匆匆奔下山,也花了将近半个时辰。

    天还未彻底暗下来,他已走到了秋漓湖畔。冬日的湖畔并无多少游人,他四下望了望并未见到那个窈窕身影,便安静地等待。

    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隔岸的灯火逐渐亮起来,镜顽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待。

    望月楼中,承嘉王打着呵欠品着下人奉来的茶,看着台子上的戏班登台,时不时看看楼下那站着的身影。

    凝心陪在一旁,她的心像一颗丢进深湖的石子,初时因镜顽如约而至的欣喜一闪而逝后,便因他不断枯等而无尽下坠,心里闷得慌。

    这望月楼内暖风熏人,外头可是寒风凛冽,她在阁内听戏品茶,镜顽在湖畔傻等。

    她听着这戏怎么也不是滋味,不由开口笑道:“王爷如何?凝心说得果然不假罢?这赌局凝心赢定了。”

    承嘉王不以为意,目光仍旧落在那戏台上:“才一个时辰,让他再等两个时辰罢。”

    两个时辰!凝心笑容不改,心里却狠狠唾骂承嘉王无耻。

    但她也没有反驳,焦心地等着,戏台上换了好几出戏了,才将将过了一个时辰。凝心心里着急,不时瞥向楼下,生怕镜顽一气之下离去。

    但是他没有,他除了四处环顾了几次,仍旧在原地等着。

    承嘉王终于乏了,惊奇地看着楼下未曾离去的身影,笑道:“凝心,那和尚当真被你迷住了,现下都还未走。”

    凝心扬起笑容,志得意满的模样:“自然。”

    “不错,本王乏了,明日再让他来罢,再瞧两日。”承嘉王打着呵欠摆手示意,戏班子恭敬地退场了,凝心弯腰行礼应了。

    待承嘉王都走了,凝心才迅速跑下去,她脑中急转,已编好了理由,可当她看见镜顽有些苍白的脸色,仍旧滞住了。

    “施主你来了。”镜顽没怎么惊讶也没有不满,只是淡淡开口。

    “我……对不起。”凝心开始假装为难:“我不是有意让你等这么久的。”

    “无妨,你有何事直说罢。”镜顽神色平静,看她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凝心故作伤心,抬眼看他,眼神中愁情千回百转,低声道:“我怕我说了,你从此便不愿再见我了。”

    镜顽似是信了,斟酌了片刻,轻声道:“施主不必勉强,若是不想说,贫僧就先行回去了。”

    凝心没想到他这般好打发,疑心他生气了,急道:“镜顽你别生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无妨,施主你没事便好,贫僧并未生气。天色已晚,施主早些回去歇息罢。”镜顽平静望她,神情认真。

    凝心一时之间哑口无言,镜顽已转身先行离开了,那被风吹起的白袍映在凝心眼里,她的心不知为何开始不安起来。

    次日,凝心又故技重施,这次她故意入夜才寄了信,她想若是镜顽晚些来,也许能少等一会儿。

    只是镜顽收到信时,寺内已熄了灯,僧人们皆已准备沐浴就寝。云心一整日都镜顽魂不守舍,始终在寺门处徘徊,已入夜了他仍未回来。

    镜顽收到信时,捏着那纸信抚了抚,垂下眼思索了片刻便动身下山。

    他心里知道也许对方是在戏耍他,但仍旧记挂她昨夜欲言又止的神情,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也许她真的有难言之隐。

    因此他仍旧踏着夜色下了山。

    今夜承嘉王仍在望月楼看戏,凝心瞥到那持剑的身影,再度松了口气。

    这是第二次,再坚持一天便可结束了。待结束以后,她就给镜顽袒露实情好生赔罪。

    对不住了,镜顽。凝心心中默念。

    时间走得很慢,凝心心中煎熬不已。索性承嘉王今夜似乎觉得无趣,很快便松口离去了。

    凝心赶忙下去安抚镜顽,镜顽仍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也瞧不出是否着恼,只问她:“施主想说什么?”

    “我……我说不出口。”凝心心虚地低头,好似十分为难。

    她隐约听镜顽叹了口气,再抬头镜顽只是道:“那贫僧先走了。”

    凝心绞尽脑汁实在是编不出什么借口,只能看着他离去。

    不断安慰自己,明日最后一夜,到时就给镜顽赔罪。

    可是真到这夜,一切都不受控地脱轨了。

    这次的信她写的情真意切,道今夜必然会告诉镜顽她的难言之隐。

    镜顽也果真又来了,凝心看着那身白袍,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惶恐。

    他真的来了,接连三日都来了。她写的信他每封信都读了,他应当有些在意她,不然也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这湖畔枯等。

    直到深夜,承嘉王准备起身,凝心先发制人,抢白道:“王爷你瞧,凝心未曾骗你,那和尚果然日日都来了。你我的赌约,我赢了。”

    承嘉王瞥一眼那湖畔,笑道:“虽说他确实来了,但本王与你的赌约不是说他来了你就赢了,他来了也未必说明他对你动心。”

    凝心暗唾,这老狐狸,仍旧笑问道:“那依王爷所言,如何才算我赢呢?”

    “妙照本王所见,不如要他在暖花阁众人面前向你求亲,如此便算你赢。”承嘉王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暖花阁众人面前求亲?凝心脸色一白。这怎么可能?

    “怎么?办不到?”承嘉王挑眉问道。

    “当然没问题,凝心自然可以让他向我求亲。”凝心强自应下了,心里其实毫无底气。

    她慢慢地走下楼,湖畔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照在水中,镜顽仍旧挺直脊背站在那里。

    她想,干脆同他交代清楚,两人做一出戏骗过承嘉王便可。

    可她看着镜顽耐心等待她的模样,话到嘴边便咽了下去,鬼使神差地就开始说起谎来:“镜顽,对不起,我这三日一直拖着你,不敢说出口,是因为我怕你因此瞧不起我。”

    她假意擦了下并不存在的眼泪,吸吸鼻子,小声地说:“我是青楼女子。”

    镜顽凝神望她,看她抹眼泪之时紧张地手微抬起,片刻又放了下去,认真道:“众生平等,贫僧并不会因此看不起施主,施主无需介怀。”

    他那认真诚挚的神情让凝心一时恍惚,做了此生最后悔的一个决定——她将谎言贯穿到底。

    “我缠着你说喜欢你,但从来不告诉你我的背景,就是怕你看不起我,我是真心喜欢你。”凝心低着头说话,手捂住眼睛,假意带了哭腔。

    镜顽手足无措,抬起手想要拍拍她的背安抚她,那手将停未停,他还是收回去了,有些生硬道:“施主,贫僧从未看不起你,以后也不会看不起你。你别伤心了。”

    他摸出块手帕,递在她眼前,凝心一把接过,假意擦眼泪,心中暗笑镜顽真好骗,看着冷淡其实是个软心肠。

    她终于抬头,趁机追问:“那我喜欢你,镜顽你喜欢我吗?”

    镜顽沉默下来,他正不知如何开口。

    凝心已话锋一转,低落道:“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我本就不指望你喜欢我。但是我想见见你,你能不能每天都下山来见见我。”

    她十分低落,如水的眸子含着万分期盼盯着他,好似他拒绝她便会立刻哭出来。

    “好。”镜顽的手收紧,他摸到那串佛珠,冰凉的手没知觉似地在茫然地摩挲,他最终应了。

    凝心瞬间雀跃起来,她有种预感,她这场赌局赢定了。

    灯火缥缈,镜顽的神情莫测,他轻声道:“早些回去罢,明日见。”

    “那我在城南等你,明日见!”凝心开心地同他告别。

    回寺的路上,镜顽不住摩挲佛珠,他想他不应当答应她的,可是他不忍她伤心便下意识答应了。

    他回寺之时,云心在房内等他。一灯如豆,云心神情严肃:“镜顽,你一连三日去了何处?”

    “我去见了一位施主。”镜顽没有回避,如实回答了。

    “是女施主?”

    “是。”

    “镜顽糊涂!今日以后不许你再下山!”云心惊讶不已,镜顽可是师父定下的接任主持,从来循规蹈矩,如今居然为了一个女子三番两次私自下山。

    镜顽没有回答,倒了杯茶递给云心:“师兄不必为我担心,我心中自有打算。”

    “镜顽!”

    “早些休息罢,师兄。”镜顽似是累极,不愿再多言。

    云心看他油盐不进的模样,实在没法,想着明日安排两个师弟去寺门外守着。

    这日午后,镜顽就准备下山,却见寺门的石阶旁守着两位师弟。

    他叹了叹气,师兄不可谓不费心,将离之人,又岂是这样就能拦得住的?他知道自己在往不归路踏,但他没法停下。

    镜顽转头便绕至后山,后山草木众多,常有僧人来此采摘野菜。镜顽留心过,此处有条陡坡可以直通山下,只是荆棘遍生,难以走近。

    他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剑,剑身雪亮,挥剑利落地劈开那疯长的杂乱荆棘,硬生生地用剑开了一条路。

    自己疯了。镜顽一边面无表情地挥剑一边想着,荆棘丛被砍断倒至一旁,深绿的汁液汩汩流下。

    镜顽持剑挥开那些荆棘,慢慢走下这条陡坡,果不其然到了山下。

    凝心今日也用心打扮了,夕岚的百蝶穿花袄裙,戴两支圆环挽梅玉钗,斜簪了支鎏金摇叶步摇,用同色的发带挽了个高髻,傅粉施朱,明艳动人。

    镜顽只是一如既往地走到她身旁,仍旧不言不语。

    “镜顽,今日我带你去赏花。”凝心可早有准备。

    冬日城里百花凋零,但是凝心去专门带镜顽去了城南的金梅林。

    寒冬凌冽,那处是一片幽香的黄梅,她带着镜顽往前走,偶有几片坠落的花瓣飘落而下坠在衣裙上,落了满身的花香。

    “镜顽,你瞧花真美。同心悦之人赏花,便是美事一桩。”凝心转眼笑着望他,光彩夺目的面孔上是全然的喜悦。

    镜顽不语,只是看着那花。凝心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开始说话,甜言蜜语不断,势必想打动他。

    镜顽看着那旋然而坠的花,漫无边际地想:花越美越是容易败的,冬日的花是活不过春日的。

    这日,凝心费劲口舌也没能让镜顽多说两句话。

    已到分别之时,她有些担心地问:“镜顽,明日还能再见面吗?”

    镜顽点点头:“自然。”

    凝心便笑起来,眼神婉转:“那明日见,我会等你的。”

    “嗯。”

    这日镜顽在日落之时回了寺内,云心并未发现他擅自下山,暗自松了口气。

    一连七日,镜顽都如约下山伴在凝心身侧。凝心费尽心机,带他游湖泛舟,赏花听戏,镜顽依旧沉默寡言。

    她有些着急了,还有五日便到约定之日。

    这日路上,两人并肩而行,她试图去牵镜顽的手,仍旧被镜顽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依旧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不行,她只得使个苦肉计了。

    凝心带他去了一片茂密的竹林,冬日冷冽,唯有这青青翠竹屹立不倒。她用翠绿的竹叶折成竹叶船,在小船上放不知名的紫色小花,那花日出便开,日落即合。

    她蹲下身将船放至一旁的小溪中,要镜顽同她一起看着竹叶船顺流而下。

    镜顽看那竹叶船顺着溪流东去,目光瞥到凝心柔美的侧脸。

    他想,即便再怎么闭口不言,自己向佛的心也随着那竹叶船一去不回了。

    那竹林前有一简陋的木屋,凝心带他进了木屋,借口有新奇玩意给他瞧。

    一进屋她却立刻关上了门,镜顽正颇为不解。

    凝心故作惆怅,神色凄楚道:“镜顽,我是个青楼女子,身不由己,过几日就要开花会叫卖初夜迎客。你虽不喜欢我,但我却实在喜欢你。与其将身子给不喜欢的人,不如你要了我罢。”

    说着她就闭上眼,故意颤抖着解自己衣裳,将那衣裙剥落,雪白的身子,玲珑有致的曲线,一张艳丽的面孔上有着十分的决然,身体却微微瑟缩,似乎是害怕他拒绝。

    她心里其实笃定镜顽不会对她做什么,但如若镜顽真的要了她,她也……

    还不容她想,带着檀香的衣袍便罩在她身上,她倏然睁眼。镜顽已背过身去,依旧古板道:“施主还是先穿上衣服罢。”

    凝心又失落又松了口气,镜顽果然不会碰她。她慢慢穿好衣裳,可怜道:“你就这样看不上我,也罢,我……”

    镜顽倏然转身,拧眉肃然道:“贫僧从未看不起施主。”

    他似是看凝心被惊住的模样,才觉自己语气有些生硬,着意放缓语气道:“施主不必看轻自己。你若是不愿,贫僧明日便带你走。”

    “带我走?”凝心的心跳起来,有些不确定道。

    “是。”

    “你要如何带我走,我可是……”凝心犹疑道。

    “贫僧娶你。”镜顽仍是不咸不淡地扔下话,神情却正经严肃。

    凝心心中终于掀起惊涛骇浪:她要赢了!

    她心里迅速想着如何将镜顽骗到暖花阁,小心地开口:“娶我?可我是暖花阁的人,即便要娶也需要知会鸾娘。”

    她没有说,要赎身才能带她走,她的身价可是五千两白银。但这不重要,出家人两袖清风,他哪儿拿的出银两。她不过是要他出现好叫她赢了这场赌局。

    至于后果,大不了到时她再向他赔罪。

    “贫僧明日便来。”镜顽十分认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望向她,有着十分的确定。

    “你……真的愿意娶我?”凝心心跳的飞快,再度确认道。

    “嗯。”

    “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镜顽望向她,低声道:“贫僧没有不喜欢你。”

    凝心心头一颤,她有些不敢相信,那双疏离的眼眸此刻却是认真地凝望着她。

    他说没有不喜欢她,意思就是喜欢她?他居然真的喜欢她。

    凝心有片刻的动摇,利用一个喜欢自己的人不大好罢?可是自己这么久以来不就是为了让他喜欢她吗?不是什么大事,就再骗他一天,明日之后一切都结束了,她一定好好向镜顽赔罪。

    “那你明日一定要来,我等你。”凝心开了口,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她最终还是决定利用他。

    “好。”

    山林之间,夜露满枝,镜顽持着剑一步步往寺内走,决意今日向师父剖白,可他却扑了个空。

    “师兄,师父何在?”镜顽寻了云心问道。

    “师父今日去灵缘寺论禅了,还未归来。”

    镜顽沉默地点点头,也罢,明日再告诉师父罢。

    殿里的佛像金身未曾褪色,仍旧拈花带笑,桌前供奉的梧桐皆已半枯,朱红的漆柱表层有些脱落,满殿的檀香暗遗,香如蒸云,袅袅而起。

    诸相从心起。

    镜顽从来明白,从他盼着她的信,为她下山之时,心念已动。

    他跪在佛前轻轻叩首,双手合十,轻念了句:“阿弥陀佛。”

    难得的艳阳天,只是冬日的太阳毫无暖意,只能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凝心从早就在暖花阁等他,直到傍晚,镜顽才踏进暖花阁。

    她故意站在楼台的正中央,吩咐了惜玉待会如何陪她做戏,更请了承嘉王在一旁的厢房里等着看戏。

    她今日势必要赢。

    暖花阁日日莺歌燕舞不绝,觥筹交错中,男女调笑声十分放肆。阁内富丽堂皇,金妆银裹,客人们握花掷酒,脂香粉腻,一派奢靡。

    镜顽一身白袍,方踏入一步,就被迎客的龟公拦住,倒还是颇为客气,解释道:“小师父,这里可不是寻常酒楼,是花楼。”

    “多谢施主,贫僧知道。”镜顽客气回道。

    这下龟公倒是愣住了,也不再作阻拦,只同一旁的伙计嘀咕:“和尚也来逛花楼?”

    镜顽一身寡淡的纯白在这奢靡之地十分惹眼,来往的花娘客人无不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和尚怎么来青楼啊?”

    “思春呗,哈哈哈哈哈。”

    “暖花阁名不虚传啊,连和尚都慕名而来。”

    镜顽依旧面不改色,神情冷淡地四处寻人。而后便看到了在高台之上的凝心,她似是很欣喜,笑容满面地准备跑下来,却被一旁的婢女拉住了,摇头示意她不得妄动。

    她挣了挣,表情有些僵硬,只得无奈地转头看镜顽。

    镜顽向她走去,一步又一步,十分守礼地站定在楼下,抬头坚定道:“施主,贫僧来娶你。”

    满座哗然,怀抱着美姬调笑的客人们纷纷停了下来,向这两人投去诧异的目光。

    “和尚娶妻?娶青楼女子?”

    “哪儿来的和尚啊?现在佛门都出些花和尚吗?”

    “瞧这身打扮,应当是济法寺的和尚罢。”

    “哪个济法寺?”

    “咱们镇中还有哪个济法寺,不就是那个。”

    “啧啧,济法寺怎么出了这样的和尚,主持治下不严。”

    “看来济法寺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一时之间,流言纷至沓来,一声比一声高,甚至掩过了那曼妙的丝竹弦乐,舞姬们虽未停下,仍旧向那白袍僧人投去惊讶的目光。嘲笑声、暗嗤声,轻蔑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利箭一般往镜顽身上扎。

    镜顽视若无睹,只静静望向她,冷俊的面容上,那双眼澄澈如明月。

    凝心在高楼之上低头看那仰望她的白袍僧人,忽然万分惶恐。

    那厢却传来一声轻笑,她目光一瞥,是厢房里的承嘉王噙着笑向她举杯示意——你赢了。

    凝心还未开口,鸾娘就已急匆匆地赶来,这大堂里人声鼎沸,她听了婢女禀报便立刻出来瞧瞧。

    “这位小师父为何来闹事?”鸾娘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仍旧细声细气地问道。

    “贫僧不是来闹事,是来娶妻的。”镜顽低头行礼,一板一眼地答道。

    鸾娘上下打量他,掩唇笑道:“娶妻?娶谁?”

    “娶凝心姑娘。”

    鸾娘这才敛了神色,朝凝心瞥去,凝心冲她使了使眼色摇摇头。鸾娘何等的人精,立马便明白了是凝心那丫头之前那个赌局。

    她居然真的让和尚动心了!

    鸾娘望向那和尚冷淡的面孔,眼神却是干净认真的。

    她心中叹道,可怜。

    于是软了语气:“那小师父不如移步同我谈谈,这娶妻可是大事。”

    “好。”

    鸾娘做了个请的手势,镜顽随她一同入了厢房。

    凝心看着那白袍掩在门后,心跳得飞快,惶恐已大过了那赌赢的惊喜。

    她想着镜顽那认真的神色,觉得这个谎似乎再也没法向他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