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冒出
约四十分钟后，双方家长来了。 刘璨这边理所当然来的是他的舅舅，而William这边是他的父亲。 刘隽千的脸色很差，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刘璨爱惹是生非，但这次的对象实在叫他头疼。William，这个孩子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的父亲是W商业银行信贷部的小主管。刘璨上二年级的时候和William打了一架，当时的情形比今天更严重，两个小孩都去了医院包扎，刘隽千却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因为那时候是07年，07年，金融泡沫正盛，各大银行为了完成指标争先恐后地求着他们这样的大集团贷款、存款。甫华集团涉及百业，集团资产随着泡沫化剧烈膨胀，在07年高调宣布要建成媲美迪士尼的、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梦幻乐园——华梦世界——这个项目涉及资金上千亿，没有一家银行不想来争这块肥肉。 William的爸爸叫陈建宇，就曾随着W商业银行的的行长一同跟刘隽千吃过饭，饭桌上这个戴眼镜的男人从不多嘴，喝酒倒是爽快，喝吐了还要喝，把大家都看笑了。 那个时候就算刘璨把他儿子的头打破，他也不生气，反倒是压着他儿子来和刘璨道歉。刘隽千并不为这件事得意，他早就习惯被别人奉承着的日子了。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一年多以来，金融危机爆发，美联储大肆印钞，粮食、石油价格暴涨，中国作为美国的第一大进口国和世界第二大能源消费国，用美元交易的同时，将美元的通胀危机直接输入国内，物价飞涨，融资成本变高，加之银监会发文件要求严肃排查金融业系统性风险，各大银行银根紧缩，贷款骤然收紧。 而刚刚在全国遍地开花的华梦世界受此风波影响，资金链断裂，工人停工，情况堪忧。 W商业银行就是率先中止放贷的其中一家。刘隽千不久前还让周秘书私下接触陈建宇，但是对方并不赏脸，委婉拒绝了。 这种情况下，刘璨又再度生事。 “璨璨，去道歉。” 刘璨失望地大叫：“是他先骂人的！” “是你先动手的。” “可是他先骂刘擎雪是乡巴佬。” “道歉！”刘隽千低沉地吼道。 刘璨一下怔住，又气又难过，他还以为舅舅来了，老师就不敢欺负他了，结果连舅舅也欺负他。 陈建宇摸了摸儿子的头，开口道：“刘总，算了，小孩子之间有些打闹很正常。” “陈经理可别这么说，是刘璨做的不对，我们没有教育好他，今天一定要让他给William道个歉。” “William也已经原谅刘璨了，是吧。”陈建宇拍了拍儿子的肩膀，William扁着嘴不情不愿的点头。 刘隽千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趁着这次的事沾上他，免得又生出人情往来，不好推拒。 “璨璨，William都原谅你了，你要多向他学习，快，道歉。” 刘璨远不如William懂事，他早就被惯坏了，除了自己谁也不考虑。道歉？道什么歉，别人骂了他他还要道歉，不如再让他跟William打一架好了。 “我不—！”刘璨打开刘隽千的手，叫道：“就不！” 刘隽千已经很生气了，但他的理智还在克制着怒火。 刘擎雪看出些端倪。他从小别的没学好，察言观色却成了本能，他直觉能让刘隽千这种人这样客气，肯定不是一般的身份。 “舅舅，其实是我的错。”刘擎雪怯怯地说：“我在学校里说中文，被William听到了就劝了我几句，璨璨也是为了维护我才不小心冲动了。”他转头看向William和陈建宇：“William，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 两方家长对William骂人都心知肚明，被刘擎雪‘善解人意’地美化一番，倒显得William更像恶人。 William也急了，跟他爸解释：“可是是他们先动手的。” 刘隽千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动手了？” 刘擎雪摇头：“我只顾着拦住弟弟了。”拦着刘璨打人，身上却有伤，是谁动的手可想而知。 陈建宇便道：“事情说清楚了就行。刘总不用放在心上，William也有没做好的地方，小孩子们打打闹闹不算大事。” 刘隽千见他借坡下驴，心想，关系还有缓和的空间，脸色稍缓，叫刘璨过来。 刘璨原本极不愿意，可终究害怕惹烦了舅舅，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璨璨，以后不许再这样跟同学打架，这次是William说原谅你，我就不追究了，以后不能再这样。” “……”刘璨心里堵的厉害。不吭声。 “来，和William握个手，以后要成为好朋友。” 陈建宇没想到刘隽千能客气到这个份上，实在不好推诿，毕竟形势再怎么不好，甫华集团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拍了拍儿子的背，William率先伸出了手。 刘璨不愿意。 刘隽千差点又要发作，刘擎雪一手握住了William的手掌，另一手牵住了刘璨，道：“太好了，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 他们本不在一个班，平时也甚少交往，今天出了这种事，以后自然是互相无视。非得要这么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似乎心里就真的圆满了。 等小孩们各回各班后，刘隽千提出要请陈建宇去吃个饭，说是赔礼道歉。 “刘总客气了，我是请假出来的，还要回去销假。” “陈经理跟我还生分？”刘隽千笑道：“你放心，薛总也在，不会叫你为难的。”薛总是W商业银行负责融资业务的副总，只持有干股，不参与分红，是董事会高薪聘请的职业经理人。 陈建宇对他印象一般，因为他贪得很，吃回扣近乎明目张胆。听刘隽千的意思，薛总大约已经拿了他的好处，加之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陈建宇只好笑着说：“刘总请我吃饭，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往后放。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下午的课刘璨没心情上了，连翻译的工作都懒得做，任刘擎雪一脸认真地听天书。有同学知道他被请家长了，又见他脸色不好，都不敢来跟他讲话，刘璨一个人气鼓鼓，越想越憋屈，看刘擎雪都不顺眼了。 “你干嘛跟他道歉。” “因为我们先动手了。” “谁跟你是我们？明明是我先动手的，你凭什么替我道歉？” 刘擎雪道：“璨璨维护了我，我也想维护璨璨，不行吗？” “……”刘璨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了，抱怨：“你明明认怂了，还维护我呢……” “别人道不道歉是别人的事，我道歉只是为我们自己，再说，不道歉舅舅也会不高兴的。” 刘璨垂下头。心里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但是舅舅不高兴了却是天大的事，要是舅舅不喜欢自己了，那他一定难过死了。 “璨璨别生气了。”刘擎雪浅笑道：“要是还不解气，就打我？” 刘璨瞪他一眼，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侧过头趴在桌子上不理他了。他还是不高兴，觉得输了，但是也没那么不高兴，因为刘擎雪肯哄他。 真是奇怪，他才认识刘擎雪几天呀，自己还那样捉弄过他，他却对自己这么好。真傻。刘璨想，要是谁欺负过我我才不会对他好呢，我要狠狠报复回去！这么一想，心里又对刘擎雪生出许多愧疚，觉得自己该补偿他才是。 下午放学，司机来接，刘璨和刘擎雪膝盖挨着膝盖聊天，半个小时的车程一下就过去了，他们进门时，发现玄关有双女士皮鞋。赵阿姨催他们快点换鞋，道：“老爷子请的家教来了，等了有一小时了，你们快进去吧。” “爷爷？” 刘璨一愣。 刘璨的爷爷刘树寅是甫华集团的创始人，也是最大股东，他是甫华集团的核心、主心骨和掌舵人，但近些年他的身体不好，常年在疗养院住着，除了重大场合需他出面，集团的大小事务都托付给了刘璨的父亲陈济荣把控。 刘璨对爷爷并没有太多感情，因为爷爷总是很严肃，跟自己也不亲近。但爷爷也曾经关心过自己，把自己从爸爸那儿救了出来。所以刘璨自以为爷爷本就是这样的性格，并非不在乎自己。 “为什么请家教？”刘璨问。 “这我哪儿知道。”赵阿姨弯腰，把他们的鞋子收进鞋柜。 刘璨和刘擎雪一齐进了客厅，沙发上端坐着一位戴眼镜的女士，头发一板一眼地扎在后脑勺，穿着茶色的毛衣和米色的长裤，正在看书。见两个小朋友进来，便拿出书签，细致地夹在书页内，将书小心地收了起来。 “你们好。我姓陈。”陈老师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示意他们坐上沙发：“受刘老赏识，来为两位小朋友上课。” “我才不是小朋友。”刘璨皱起眉。 这时，陈叔端来饮料和糕点放在了三人面前。 “你今年八岁了吧？” “那又怎么样？” “八岁确实不小了。”陈老师说：“假设你能活八十岁，那么已经过完了人生的十分之一。八年里有发生什么让你后悔的事吗？” “……”刘璨沉默了一会，警惕地说：“有，怎么了？” “有是正常的，我今年二十八岁，也做了不少叫自己后悔的事。但是人生短暂，如果发生了太多后悔的事那就太可惜了。所以我们需要学习，学习总结反省，让接下来的人生里少一点后悔。” 刘璨一时语塞。 刘擎雪想了想，问道：“如果后悔的事不是由自己造成的呢？” “那就更需要学习了。因为学习是获得能力最轻易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相较其他东西而言。” “请问您是教什么的老师？”刘擎雪问。 “我什么都教。”陈老师答。 陈老师的第一课是‘了解’。 她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着重了解了刘璨和刘擎雪的情况，各个方面，仔仔细细。 “如果我不了解你们，就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更无法教你们。” 陈老师和两个男孩坐成一个三角形，顺时针提问，每个人问下一个人一个问题。 刘擎雪选择坐到陈老师右手边，刘璨就坐到她左手边，这样一来，陈老师每次提问的对象都是刘璨，刘璨再去问刘擎雪，然后由刘擎雪来问陈老师。 陈老师没想到刘擎雪的防备心这么重，为了让两个人都放松，她故意问了许多家常的问题，比如喜欢的食物，喜欢的书，讨厌的人。 在‘讨厌的人’这个问题上，刘璨出乎意料地思考了很久，最后他赌气一般说：“除了舅舅，爷爷和他，”他指了下刘擎雪：“我都讨厌。” 他用同样的问题问了刘擎雪，刘擎雪却说：“我没有讨厌的人。” “骗人。”刘璨嘀咕。 刘擎雪又拿了同样的问题去问陈老师，陈老师笑着答：“我讨厌的人是我自己。” “你讨厌你自己？”刘璨不信。 “嗯。因为我最了解我自己。”陈老师说。 离开别墅后陈老师拨通了刘树寅的电话。 「您好，我是小陈。今天的课程已经结束了，跟您想的一样，两个孩子关系很好……是的，他很谨慎……好的，我会按您要求盯着，尽量让他们减少接触。」 在她打电话的同一时间，陈叔也给刘隽千打了电话：「她来过了……没做什么，玩了几个游戏……嗯，我会看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