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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可也没几天供她练胆儿了;供她近水楼台地验证自身魅力。很快开学了,时羽只有周末回家。上个学年爸在小长假里都叫不回她,新学期她颠颠地往家跑,常常周五晚上就露面了,这让爸和后妈越发摸不准她。摸不准,也不敢问,生怕问得多了她又要躲出门去。

    后妈比爸更受宠若惊——这个平常对自己客气到生分的继女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好几次当爸的不在家,女儿羞声羞气地把话题朝感情上引,她问后妈:“你们是谁先追的谁啊?我爸大你那么多,他到底哪点吸引你?”

    后妈是过来人,时羽再怎么嫉妒她,过来人的经验不是白给的。后妈稀里糊涂地给时羽传了经,鼓了劲儿。时羽从此更主动了,一天里不知对梁波进行多少轮消息轰炸。梁波几乎没有主动找过她。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有没有一句准话?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国庆节时,时羽把梁波拉出来。她专门擦了新款的香水,梳了发型还化了妆,可她的表情一点也不像约会。

    “你说呀,算什么?”她非要听到表态不可,“依我看,就是不三不四。就是!别不承认!要不然你说,这算恋爱吗?在你眼里肯定连过家家都不如。可是对我不是过家家啊。过家家能随便和人拉拉扯扯吗,随便说那些?”

    时羽跺着脚,难受死了,分明只有她一个人傻乎乎地把那些消息里的肉麻当真,当回事!

    她扭脸就走,半道回过头狠狠瞪他。一瞧她波光泛闪的眼睛,他站不住了,两步追上前,把她一搂。是第一次这么搂她。他摸到她的手,冰冰凉。

    “冷不冷?”

    “问什么呀,你手那么热,就不能给我捂捂?”居然还要她手把手教他怎么哄她。

    他攥起她的手插进自己口袋,低低地说:“我总有点心慌,和你在一块儿。”

    “慌什么?”

    “不像真的。”

    是不像真的呀。躲躲闪闪,进一步退两步,什么时候也真不了。假期最后一天,时羽在消息里吞吞吐吐,梁波问她怎么了。她许久才回复,显然自己和自己挣扎了一番,最后下了决心说:【你想不想出去住一晚?】

    梁波同样许久才回复:【别吓我。】

    好了,这下子她羞恼了,二话不说便收拾书包。真丢脸,她问出这话已经把一切弄得更像过家家了。

    直到晚上她也没回他的消息。他一定心不宁了,打了电话过来,问时羽:“还出来走走么?”

    “人家都回学校了——不是你叫我别吓你?”听声音她仍在赌气。

    “我真的有点被你吓到了。”梁波说。

    “那你还打电话干什么?”

    “想问问你怎么样了。”

    “我能怎么样?”

    她语气里明显带刺儿,他就让她刺儿,他知道她一个女孩说出那样的邀请是鼓了多大的勇气,就那么被他打击了。

    “躺下了?”他轻轻柔柔地说。

    “躺下了怎么接电话?”她嫌他明知故问。小情侣咬耳朵,能在大庭广众吗?当然要避着点人了。

    他诚心致意地哄了她几句,越说别冻着了,赶紧回宿舍,她的小脾气越要拧上来:“你连话也不想和我说了?”

    “怎么会,我特意把活儿早点干完,他们喊我吃饭我都没去。”他马上表示,他其实很想见她。

    她看好戏一样幸灾乐祸:“你自己不要的好机会,怪谁?”

    “你说怪谁?”他难得耍贫嘴。

    “难不成怪我?”

    他没领这句,岔开了话题,挂了电话才发来消息,接连两条:

    -【有时候觉得你是个小妖精。】

    -【昨天梦见你了。】

    一个离过婚的三十岁男人竟羞于表达成这样,反而勾得时羽浑身上下一阵骚乱。要是他在身边,她准要好好咬他几口解解气,过过瘾。

    实在受不了这么“接头”地约会下去了,这哪叫约会啊,不伦不类。

    “你想去哪儿?吃饭,还是看电影?”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他什么都甘愿听她的。

    可她失落的不止在这一点,她说:“你有时间吗?”

    眼看着妹妹即将临盆,驿站里里外外离不开人,时羽每次约他他都是忙里偷闲出来那么一会儿。

    “下周,”他说,“找一天不忙……”

    “你哪天不忙?马上就双十一了,之后是双十二,再是元旦,再是春节,你只会越来越抽不出空。”

    明明不愿意在他面前牢骚的,看他呆在路灯下进不得退不得,任凭两头的话都让她说了,她又心疼,又内疚。她挎上他,把头扎在他的脖颈里,蹭了蹭,呢喃着说:“你胡子好扎。”

    是啊,他忙到没时间刮胡子,她就别再逼他了。

    “我就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和你多待一会儿,不用盯着时间……”

    梁波真的找了那么一天,周末,天高气爽,他带时羽去爬山看秋景。

    那是他们最像约会的一次见面,不用顾忌周遭的眼色,不用担心撞上熟人,一路牵着手。上山的人流不断,没爬多远时羽就开始耍赖,梁波笑她:“平常散个步蹦个高那么积极,怎么到真格的打怵了?”

    “不一样,我最讨厌爬楼梯啦!”她嚷嚷着愈发成了撒娇。

    “真是个娇小姐。这种山,我一口气跑个来回。”

    “这么有本事,背我上去啊?”

    “有什么不行——上来。”他半蹲下,拍拍肩膀。

    时羽先时逗逗他,笑着就往他身上扑,他却真的背起她就跑。有过往的目光朝他们打量,时羽难以为情,要下来,他倒不放了。

    瑟瑟秋风里,他背着她,把远近错落有致的树木讲给她听。渐渐他说到木材。他说“不结果的胡桃为楸”,硬度不高重量轻,装饰材料里的常见货;榆木和榉木适合做家具,厚重结实,纹理也美;水曲柳易变形,打板多是小块拼接;橡木耐磨;杉木环保;不过要说环保,黄菠萝更佳,且其中的微量元素兼具养生功效,就是价格贵……说起熟悉的事物他仿佛换了一个人,善谈极了。

    时羽满心好奇,问他:“你怎么这么了解?”

    “从前学过木工。”

    “从前?后来不学了?”

    “木工是活到老学到老。”

    “那你怎么没干这行?”

    “干过。”

    “现在没干了,是不喜欢还是不适合?”

    他在一处观景台暂停下歇脚,有点答非所问:“嗯,暂时没干。”

    “以后还打算干吗?”时羽躲着风,把脸藏到他外套帽子后面。

    “先忙过这段吧。”

    “厉害呀,没想到你还是个手艺人。”时羽半是惊讶半是赞扬。

    梁波笑了。头一次笑得不那么遮短。

    登到顶再下山,两个人喝一瓶饮料,吃一份小吃,追跑打闹,都有些撒欢。时羽从此沉浸在恋爱的甜蜜里,一直到圣诞前的平安夜。线上线下一片欢乐,看到的、听到的,尽是礼物,惊喜,浪漫。时羽期待的不多,只希望梁波腾出一个晚上陪她。

    梁波除了道歉只有道歉,说:【这几天快递多,不知道忙到几点。】

    时羽:【一年才几个节日,我们半个月没约会了!】

    掐着点数着秒,梁波三个小时四十六分没有回信。时羽不想催了,也不想多问,对梁波,一句激将就够了。

    时羽说:【我定了房间,你爱来不来。】

    九点半,梁波风风火火赶来了。开门时羽就嗅出他洗了头发洗了澡,衣服也换了,不是他干活常穿的那身。他气还没喘匀,罚站似的杵在门口,像等着时羽对他耍性子。

    时羽一把扯了他进屋,越不想矫横,出口的话偏就梗梗的,横横的:“我今天不想一个人,你来了就不许走!”

    “吃饭了没有?”

    他还有心情关心这个,她不睬他,怒冲冲扒了他的外套,像个八爪熊一样摽在他身上。他笑她怎么跟个小孩儿一样,她越发嘟起嘴巴。

    “你欺负小孩儿。”她哼哼。

    “这么冤枉我?我脚不沾地地往这儿跑。”看得出他一脸奔波。

    “可是,你差点就不来了对不对?要是我没给你发位置,你才不来,对不对?”时羽简直想掐他,拧他,“对付你就得先斩后奏,让你没辙,让你无路可逃!”

    “我不走。看你,急什么?”他刮刮她的鼻尖,真仿佛是哄小孩儿了。

    只是小孩儿不会在被窝里那么样不老实。两个人并排偎在一张双人大床上,一个在心里盼着另一个对自己动动手脚,另一个铁了心做柳下惠。任她晃晃这儿晃晃那儿,每晃一下都不经意碰到他,他一动不动。他怎么不动呢?他凭什么不动?

    她挨不住了,刷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你是不是……”

    她说不出口后面的话,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女孩说人家“不行”,哪说得出口。连看她都不敢大大方方地看,不敢扭过脸去,生生让眼珠子受罪。脸红耳赤地受罪。那一点点布料能遮住什么,梁波有没有反应她全看见了——他哪里是不行,他行得很,他就是不对她行。

    “你什么意思呀……”

    “太快了,咱俩还没到……还不够……”

    “不够什么?不够了解?你和你前妻结婚的时候有多了解彼此?不是说见面一个月就定亲了,你了解她吗?你不还是碰她了……”

    时羽不明白自己争这个做什么,难道她高兴梁波拿她和其他人比?她何必上赶着轻浮呢,难得他自愿持戒。

    他苦笑一下,叹道:“所以才离了。”

    她更说不出话了。原以为一个平安夜能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事与愿违。第二天起来,梁波主动送时羽回学校,一路牵手都好好的,临近校门口时羽甩开了梁波,甩得那么自然而然,她甚至当时没有发觉这是一个动作。

    下午最后一堂课上她才恍然一个激灵,坏了。难怪梁波一天没有找她,没有对她说“圣诞快乐”。

    他不说,只好她来说了。正好探探梁波的态度,也许他也没有留意呢?

    时羽:【怎么都不理我呀,昨天见面了,今天就不想了?一天管够?】

    人呐,心里发虚,嘴就走板。时羽嬉皮笑脸发过去一串表情包,没等来回应,再出口就倒打一耙了。

    梁波半天才回复,说:【今天忙。你也有课,不想打扰你。】

    他还是留意了,同时也介意了。时羽不知该怎么办,她第一次感觉到梁波的寡言是出于冷淡而非回避。

    一冷居然就冷了三天,两个人谁也没有联系谁。时羽本来愧揪揪的心,悬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地找不到个地方落,悬着悬着也没劲儿了,泄气了。一个大男人,真不高兴了就直说呀,她给他道歉,赔不是,怎么都行,他干嘛非要不咸不淡的,弄什么都没滋味了。

    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她喜欢他本来就是意料之外,她哪点配不上他啊?她几乎处处比他强,没叫他把她当公主宠着就不错了,他还闹起情绪了……等等,稍等一下,她怎么会这么想?

    天啊,她居然会这么想。

    时羽坐不住了,周五一下课就往家跑。苦挨挨等到驿站关门,呼啸的北风里,她裹着围巾扣着羽绒服帽子,想对梁波说对不起,张嘴就成了:“你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梁波插着口袋稍缩着肩看看她,那意思:你问我啊?

    “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他没说话,不过表情松了口气。他那副表情让时羽明白他完全理解,可他也无奈。

    她更自责了,无论语调还是身体都更加软下来。和他面对面站着,她把手钻进他的外套口袋,一边一只,仰起脸说:“已经是考试月了,下周开始我要好好待在学校复习,这个周末咱们……”

    “不要出去住了。”他抢先截住她的打算。

    “那你来我家。”她笑吟吟的。

    “你发烧了?”他对这女孩实在太不解了。

    “我家里没人,我爸陪我后妈回南方了,下周他们才回来。”

    “那也不行。”他说。

    “陪陪我也不行?不让你做什么……就是让你做什么又怎么了,我都愿意了,你还怕东怕西?”

    时羽真不懂了,梁波一个过来人到底在纠结什么,她一张白纸都不在意的事,有什么大不了,谁还没个第一次了,早晚大家都是过来人。他越这样无欲无求,她越想在他面前做个女人——就看看你个过来人是不是得栽在我这张白纸上。

    他最后当然还是去了。拎了几听啤酒上门。怎么,准备以酒壮胆?好啊,那就把一切弄得晕晕的。

    却是只有她一个人仿若做梦。没想到这么不胜酒力,两杯酒下肚她就歪在沙发上絮叨起来。对面梁波席地而坐,脸也有点泛红。他听她说起她的家庭,她再婚的爸和早逝的妈。渐渐她搂不住了,竟把对谁都绝口不提的“嫉妒”倒了出来。她说她最早看后妈不顺眼极了,当然现在不会了,人家根本也没有错啊,和她爸结婚该说是她爸的福气,哪轮得到她看不顺眼。

    “诶,”她问梁波,“你也是男人,也结过婚,换成你是我爸,再婚会找一个与前妻截然相反的类型吗?”

    “找个影子有什么意义呢?有些回忆放在心里就好了。”

    时羽同意这个观点,但还是说:“男人都是视觉动物,不然我爸怎么不找个同龄的?找个比我大不到十岁的,亏了人家愿意嫁他……”她眯虚着眼睛朝梁波忽闪起睫毛,“你说你怎么就不是视觉动物呢?恐怕我现在脱光了站在你面前,你依然无动于衷,是不是?”

    梁波很慢地闭了闭眼,又睁开,然后很慢地摇了摇头:“男人都一样。”

    “那你为什么拒绝我?是我不够有吸引力,不像我后妈那样要哪有哪?”

    那天时羽完全没有印象自己是怎么上床的。醒来已是凌晨,梁波走了,顺带走了一桌狼藉。

    这就是结果了吧:没等她全面进攻,他已经撤退了。

    他比她提早看清局势,从她那一“甩”,他们就分手了。

    消息里,他说了至今为止最感性的两段话。他说:

    -【不往一处去的人,搭伴走一段路就够了,一直耗在一起,谁也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我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有想过的日子,有想挣的钱。心里早明白不可能,就是舍不得转头,赖赖地站在原地,看着你走上来。我没你想得那么值得。】

    失落。好失落。可时羽也感到如释重负。

    “意外”终究是要被修正的。

    三年级下学期,时羽如愿出国。临行前准备行李,她网购了不少东西,一趟趟往驿站跑。梁波在那年春节就回了老家,再也没有回来。时羽和梁波妹妹聊了几句,得知驿站不久也要转手了。

    “那你们去哪儿?”时羽问。

    “回家,帮我哥。”

    时羽心里一动:“你哥现在干什么了?”

    “他和一个朋友一块儿接手了一个家具厂,他不是干过好多年木工嘛!我也不想在外面晃了,再说,孩子早晚要回去念书——喏,我那一对儿!”

    她笑呵呵地一指,时羽才注意到电脑屏保。是一张照片,三个小不点儿一起拍的。其中两个是龙凤胎,还有一个更小的,看模样也就几个月大。时羽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其实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我侄女,长得可像我哥了!”

    果然。时羽本想问你嫂子人怎么样,想想实在多余。怎么样也不关她的事了。他过上了想过的日子,挣上了想挣的钱,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他会走到他想到的地方。

    那个沉静已久的电话号码,她也该删掉了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