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

    1.

    惠姜，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我的十六岁。那是个阴雨天，我双脚泥泞不堪，你背对着我站在唯一有光的地方，你回头，你说灼灼，高中快乐。

    我不明白上高中有什么可快乐的，但是你凑近我，剥落我，我突然感到潮水般汹涌的快乐。

    虽然前十六年我们以姐妹相称，但在这一刻，我才真正认识你。

    我的姐姐，我的爱人，我的惠姜。

    后来雨势渐大，然后雷雨交加，我们十指紧扣，呐喊着冲破伦理的禁忌。

    我舔舐你的耳廓，我说我爱你，惠姜。

    2.

    那是我十六年来第一次叫你的全名。惠姜。我的姐姐。原来你的名字如此动听。

    那夜没有关窗，风雨打落在我们身上，我固执地不肯盖被。你轻轻牵住我的手，轻轻叹气。我害怕你这样，别对我失望，惠姜。

    我恐慌地向你靠近，一道闪电劈在你我中间。这是警告吗，惠姜。我这样问你。

    你说是的。我呆住了，你笑得花枝乱颤，然后伸出手指做凶器，我便神圣赴死。

    你身体力行教我启蒙课，教我怎样做爱，各种姿势，但你不教我爱，你也不许我说爱。

    我撅着嘴说这是不公平的，惠姜，我得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3.

    那时你二十二岁，你回来恭喜我考上重点高中。

    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是你自己。

    我没有想到，我怎么会想到，我下流的暗恋竟然能成真。你就站在我面前，笑意盈盈，眼神流波。你拥抱我，给我剥开你的权利。我躺在你光滑的皮肤上，拨弄你的森林。你嗔笑着打开我的手，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给我讲你年轻的往事。

    你说，灼灼啊，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医院，你粉粉嫩嫩，小小一只躺在保温箱里，眼睛都睁不开。当时我想，啊，这就是我的灼灼，我的妹妹，我会用余生永远爱她。

    我那时应该是流泪了，泪水在你的皮肤上窝成一个小水洼。你说烫。什么烫？是我的泪还是我的心？

    我幼稚地伸出小指，我说我不信，你从小到大最爱骗人，我们拉钩，先不爱的人先死。

    你淡淡笑着，不应我。

    我不干了，脸贴在你的身上，鼻子和嘴唇顺着腹部蹭上去。你咯咯笑着，叫痒。然而这时我已经到达你的嘴唇，你没法拒绝我了。

    我忘了，惠姜，忘了那夜几次。我只记得天亮了，雨过天晴，朝阳洒在你脸上，你推我下去，把衣服扔给我，说快睡吧，妈要下夜班了。

    我听话地穿上衣服，也给你穿上，我们依偎在一起，沉沉睡去。

    意识消失前，我嘟囔着，我爱你，惠姜。

    4.

    你的大学就在这座城市，我们从小到大都没有分开过多久。但那一次，你周末回家，我恍然间觉得已过五个秋。

    我们在厨房里摘菜，摘着摘着我们的舌头就勾在一起。母亲的脚步近了，你一把推开我，横眉冷眼。

    你疯了。你那时对我说。

    我想我是疯了。你不在的日子里，我该告诉你我有多萎靡不振。深夜里我从成堆的试卷里抬起头，好想见你，什么都不做，只是抱你。可你不在。

    我给你端洗脚水，故意打翻在你的床上。床上的一切，包括你，都湿了。母亲向里张望，我说惠姜的被子湿透了，她今天得跟我挤一起。

    母亲念叨我，说我不尊重你，直呼大名。

    我冲你做鬼脸。她不知道，我早就不叫你姐姐了。姐姐是亲情，而惠姜是我的爱情。

    我那张小床动起来就咯吱响，我们什么也不敢做，就静静抱在一起。你总是背对我，而我恬不知耻地贴上去。

    我们十指紧扣，我摩挲着你的手。我说我好想你，你想我吗。

    你说想。

    我说我好爱你，你爱我吗。

    你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在装睡，笨蛋惠姜，每次都装得不像，被我一眼识破。

    但我不忍揭穿。我重复那句话直到睡去——

    我爱你，惠姜。

    5.

    我考上了你的大学，你已经工作两年了。

    走过你走过的路，大学里到处是你的气息，惠姜，我好幸福。我幻想我们牵着手走过寂寂的银杏叶大道，碰见你曾经的老师同学，你笑着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爱人，惠灼。

    这都是我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一次也没去接过我。

    我在家等你，多晚都等。你领口大开，踩着高跟鞋脚步摇晃，就那么瘫在玄关处。我走过去，从你张合无声的口型判断你在说爱我。我激动地抱住你，你却在我的耳畔念出另一个名字。

    那一夜你就睡在玄关，我在你对面。我思考，爱和恨究竟是不是同一种东西？

    应该是吧。不然你为何只教会我恨你，而不教我爱你？

    我重又振作，抱起你走向我们的床。

    既然是一样的东西，那么请允许我说好听的那个——

    惠姜，我爱你。

    6.

    天还未亮，我一夜未睡，你枕在我的腿上，进入清梦前，你说，灼灼，我要走了。

    我以为你也学会了我的把戏。在我们在一起的三年里，我无数次推着行李箱，扬言要离开你。

    但一次也没有走出那道门，因为你早就抱住我。

    我也没有一次真正地离开过，因为我舍不得。

    最后那次，我摔门的时候是迟疑的，你没有追出来。我不敢走。我蜷缩在楼梯间。我开始后悔。我回忆你隐忍的表情。我知道你生气了。

    我错了，惠姜，这是最后一次无理取闹，我向你发誓。我无数次在心里道歉。

    我饥寒交迫，蹲在台阶上，一次又一次按亮手机。屏幕上是我俩如胶似漆的半个身影。

    我们一模一样的发型，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的眉眼。

    看过的人都会夸奖我们，会说我们感情真好，像双胞胎。

    我们是双胞胎，交换灵魂的双胞胎。你比我早来人间六年，就是为了严阵以待等我出现，我明白。

    没有人知道，我们都没穿内衣，下身是赤裸的。

    我们交好，我们欢爱。在那一刻，忘却我们是谁。

    惠姜，我爱你。

    7.

    所以你说你要走那一刻，你叫我怎么做呢？我在爱情从来是不得志。你只在爱我的时候爱我，不爱我的时候，你说我是道德败类，你说我是垃圾桶里的蛆。

    可是惠姜，是你先来讲爱的。

    我拉扯，我央求，我痛哭，我跌倒在你的行李箱。我说带我走吧，我爱你，我爱你。

    我真的爱你啊，惠姜，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记得你原本是深信不疑的。

    你甩开我的手，你那么决绝。你说惠灼，我们早就该结束了。

    “早就该结束”？那应该是什么时候结束？是你回头对我说灼灼，亲亲你好不好？

    还是雨点急促，你呼吸也急促，你的手探进我的衣服，说你好可爱啊，灼灼？

    还是最后你喘息着喊我，说我真的好幸福，灼灼，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你都忘了，但我没忘。我哑口无言。你站在黑暗里，我被灯光炙烤。我们之间的沉默像衰败的伤口。

    我趔趄着过去抱你，感谢上天，你没有躲开，所以我决定让你多活一会儿。

    我说你先睡吧，我们睡醒再聊。

    你诧异我竟然如此平静。你不知道的，惠姜，我的姐姐，你不知道我的。

    我那时已经预谋杀死你。

    你在我身上入睡，我轻轻对你说：我爱你，惠姜。

    8.

    你醒了，眼神像迷路的小兔子。

    我知道，惠姜，你不喜欢我卑劣的纠缠，你厌烦我窒息的热爱。所以我没跪下，我只是说，我们做吧，最后一次。

    你好像鼻子也酸楚，我看见你眼眶红红。我会你的意，我明白。我脱你的衣。

    像每一次那样，你乖巧地躺卧，目光沉沉望向我。我下手没轻重，对不起，惠姜，不要哭。求你了，别流泪，我会疯掉。

    我慌乱地吻你的脸，你哭得更大声，你说我恨你，灼灼，我恨死你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惠姜，我恨你六月的飞雪，我恨你交织的爱恨，我恨你爽快的背叛。

    我送你上云端，你快乐地尖叫，揪住我的长发，我的肩膀血肉模糊。

    你说，我好幸福，杀了我吧，灼灼，杀了我啊。

    我听你的话，惠姜，你知道我最听你的话，你叫我爱我便爱，不顾一切地爱。我的手放开你的乳，摸向枕头下的匕首。我用尽爱恨给你一刀，你难受地蜷起身子，但倒下的是我。

    我滚烫的血液铺满你的全身，在你惊恐万分的表情里，我抵达生命最后的高潮。

    没有拿错，这不是失误，惠姜，我用刀把捅你的心脏，把刀尖留给自己。

    你好害怕，你要推开我。不，我不许，惠姜，抱紧我。

    我死死钳住你，趴在你的肩上留下最后一句：不许忘了我，不要忘了我。

    尖叫冲破你的喉咙，冲破钢筋水泥，母亲推开门，看见我们两具交缠的赤条条的尸体。一具已经失去生气，那是我；一具马上失去生气，那是你。

    对不起，忘记把手指抽出来，你一定很羞涩吧，惠姜。

    惠姜，我爱你。

    9.

    看，今天天气真好，是我爱上你以来最好的一天。你站在我的碑前，目光从我笑容满面的脸转移到太阳、天空，你欲哭无泪，你怅然若失。

    母亲没来，她在住院。我想起我们在饭桌上，她曾说，比早恋更可恶的是同性恋。

    现在我要补充一句：比同性恋更可恶的是乱伦。

    我好开心，惠姜，我终于卸下了道德的枷锁，并把它强加给你。你要带着我的那份感恩，履行抚养我们共同的母亲的义务，你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母亲也不会拒绝，因为她只有你了。你们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欢聚，但无法团圆。你们会做我喜欢吃的菜，但无人动筷。

    母亲会永世不忘的——你杀了她的小女儿。

    你也会永世不忘的——在你与别人陷入情与欲的时候，你会猛然惊醒，有一个叫惠灼的女孩，好像是你的亲妹妹，她鲜血淋漓地死在了你身上。

    然后你会孑然一身地行走在人间炼狱，没有人与你同行。

    别怕，惠姜，我的惠姜，我陪着你。

    你踩过的落叶，你听过的寒风，你沾染的灰尘，每一颗，都是我。

    惠姜，我爱你。

    这就是我杀死你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