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二十五（上）

    他是恶灵，是怨魂，是被生死都抛弃后在无尽黑暗当中心生仇恨之人，是身心都腐坏的一滩烂泥。

    祂睁开眼睛，对着无数被刻画在黑暗虚空之上的法阵和咒术发起了呆。有那么瞬间，祂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研究这些法术。所幸在无所事事之时，祂翻到了自己身上的记事本。这个小巧而古旧的本子已经有了些许破损，甚至也很脏污，被祂自己身上不断掉下的黑泥染得十分污秽，险些看不清当中的内容。祂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挂着黑泥的指尖触到重要的地方，翻看了起来。

    前面的内容不是很重要，不过一些祂早已熟练的研究，也仅仅只有这些研究内容，似乎它本来就只是个研究笔记。直到非常后面，只剩下几张纸了，才被使用者换了种小而密的字体，密密麻麻写满了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

    “我猜这个空间会非常难以突破，所以写下这些，以免将来忘记。”——开头便这么写着。

    祂想了想，到现在自己少说已经过了几百年，连肉身也已经化为污泥，这个空间的确非常难突破。

    “它并非艾德文·埃利诺所能塑造的，或许也只是通过献祭仪式向双子星……”作者寥寥几句，写完了空间的成因，便解答了读者的困惑：祂被关在这里，是因为始作俑者不希望祂去帮助另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作者也有提到，“格拉维尔”，仅仅一次，之后便全用“他”代称。有时候祂甚至需要联系上下文，推理一会儿，才能明白“他”是在说“格拉维尔”。

    比如作者向他后来的读者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帮助“他”，因为“他”救过自己的命。

    “或许我在出去后也会再度不记得，但那个时候是他在克利莱城救了我。——从冥界。虽然不愿承认，但我过于脱离常世的知识便是来源于此。即使时间短暂，我也已经理解了不该在现世存在的、冥界的知识。

    “如果有什么理由让我相信自己能脱离这个邪神的空间，也就是这件事了。他使我从自认的天才成为借用知识的凡人，我却无法——”

    不知道是头一次写日记，还是他对往后自己的记忆力仍抱有信心，或者羞于展露自己的情绪，整件事件的说明竟是到此为止，不管读者再怎么看，句子也断在了“无法”这个词上。再往后，又只是继续分析这个空间的构成和元素，突破点在何处了。中间掺杂了一些对日期的记录，但后面作者一句“记录这个已经没有意义”，又是断了祂探求更多的念头。

    看完了笔记，祂再度抬头看向被自己用魔力刻画的无数法阵。祂现在的思绪就和自己的身体一样，污浊成一团柔软而秽乱的泥，根本无法分辨任何内容。祂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本，瞥见书脊一边写着“笔记8－赛西·格鲁伊杜夫”，才终于想到：啊，我原来叫赛西·格鲁伊杜夫。

    祂顺着本能的思维推演了一会儿画在半空中的法阵，感到疲惫，沉沉睡去，却又在梦中见到了熟悉的场景。即使说不上来在哪儿见过，祂却无端认为自己已经在这条阴暗空旷的小路上行走过许多次了。

    四周相当安静，简直到了死寂的地步。连衣袍之间的摩擦声也没有。祂又走了一阵，终于看见面前奔流不停的宽阔大河，暗红的江水汹涌的奔流着，拍在河岸激起白浪，却仍然毫无声响。祂终于发现不对劲，往周围看了看，发现时间仿若静止，除了那条江河在不断迈向远方，岸旁连树叶也不会摆动几分。

    祂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应该踏上停在岸旁的木舟。只是一只脚刚刚踏进去，便被一团光拉住了手。或许那团光应该是人，但是祂看不清楚，也觉得刺眼，眯着眼睛等了一会儿，那团光仍是散发着它原有的亮度，毫不减弱。

    “别过去，”光说话了。它力气很大，箍得祂的手无法抽出半分，说话的声音却细微到脆弱，像一根紧绷的丝线那样微微颤抖着，“拜托了，至少别是这次。”

    “你在破坏规则。”祂先是说出一句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话，光团为此微微闪烁了几分，却仍然没有放手。于是祂又说：“好吧。”

    江水咆哮的轰隆声陡然灌入耳中，祂醒了过来。

    是他。祂毫无意义地想。这段思绪很快被自己归为不重要，祂发现某种隐秘的突破在体内展开，从思绪到肉体，随着记忆的复苏，禁制尽数断裂崩落，这个世界、任何空间的法则对祂来说都不再起效。祂立刻规划出新的法阵，将身处的密闭空间敲开孔洞，繁星的光辉从缝隙中尽数洒落。

    整个世界仍然是灰暗的，死寂而黯淡，祂搜寻了一会儿，才终于发现遥远圆球上，从破裂不堪的球壳之中隐隐露出的小型光点。笔记上所写的一切重新在祂的脑中浮现，只是失去了太多可以回忆的细节，一切驱使祂行动的感情都模糊不清，唯独留下了不可放弃的执念残留在思绪灵魂之内。

    应该过去确认他的状况。

    祂污泥般的形状已经无法固定，不过离开封闭空间几步之外，便飘落了大半散在空中。这种状况自然维持不到目的地就会尽数消失殆尽，祂略作思考，便将离自己最近的那颗鲜红色星球覆盖、吞噬，尽数咽进腹内，用无数的黑泥将那颗圆球包裹了起来。

    仿佛咬开一颗成熟的浆果，无数欢愉的狂笑在喉头爆开。祂直到消化了大半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但已经无法收手了，所以等祂抵达目的地，在雪白到炫目的建筑之中遇到了那个和红色星球相连的男人时，也毫不犹豫地将其吞下肚了。

    这回祂终于想起来应该有个肉身。——祂以前也有，不过腐坏成了一滩烂泥。而对现在的祂来说，重新拥有一个非常容易，祂与迈入的这个世界联系比自己想象更深，想要存留甚至不需要花费更多的力气。不过思绪一边，祂就重塑了自己的身体。

    污烂的浓稠浆体鼓动着聚集、仿佛一座蚁穴渐渐成型，祂变回了瘦高而苍白的男人，只要稍微低下头打量一番，长而笔直的黑发便从耳边垂下，滑到了胸前。祂没有去管，只是伸展着许久不曾见到过的手，审视着。过于长久的时间让祂已经对操纵人体的滋味相当陌生，风从指间流过，稍微有些冰凉，却相当柔软。

    我连这个也忘了。祂这么想着，推开了眼前厚重的石门。

    “他”就在门后。

    即使到现在也没有确切地从自己的记忆里刨出任何关于“格拉维尔”的记忆，祂仍然第一眼便认出了跪坐在房间中的柔软毛毯上，正漠然地看着那个歪来倒去的小孩儿的男人应该是谁。对祂来说，这并不算做记忆的余孽，或是感情作祟。祂知道不过是因为那个被自己吃下去的东西知道，因为那个家伙这段时间日日夜夜陪伴在“他”身边，因为那个东西才会发生这一切。

    所以即使已经过了数百年，“他”不过是背朝着自己跪坐在屋内，而那头卷曲的金发已经如绸缎、丝线一般铺满了一小块地，祂还是能在第一眼认出他来。

    “格拉维尔。”祂突然出声呼唤了那个只在笔记中出现过一次的名字。

    那个男人愣了愣，很快转回了头，直直地抬头望向祂。他头发是金黄的骄阳，双眼是晶莹透亮的浅滩大海，皮肤是乳酪，或许神曾在他身上许下奶与蜜的承诺。

    时间倒流，江水奔涌，四周突然嘈杂起来，所有的声音尽数恢复，掩盖在尘泥污秽之下的枯骨袒露在河床之上。祂终于想起了笔记之外更多的东西。

    而鼻尖的馨香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