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纯白太阳

    刑讯官杰特漫长的后半生里曾无数次回忆起那个美妙的下午。

    他是个天生的侏儒，身材矮小却头大如斗，满面脓包，走路一瘸一拐，一张嘴奇大无比，活像只两条腿的癞蛤蟆。和他一比，连书中最着名的丑八怪卡西莫多都要自愧不如。

    因为这副丑陋的身体，杰特从小到大受尽了周围人的白眼和唾骂。像他这样的畸形儿，本应被卖给马戏团，或者干脆在福利院里了却残生——假如他没有生在穷兵黩武的帝国希弗。

    在这个尚武的国家里，所有交不起国防税的男孩，就只有参军一途。

    他被分配到了拱卫帝都的德莱撒要塞，这是座钢铁铸就的城池，战无不胜的暴力机器，被称为希弗的荣光。

    三军统帅历来由德莱撒总督担任，是无数希弗男孩的梦想。

    而像杰特这样的弱者，注定与荣光无缘。

    没有人会把一个侏儒当作战友，他们分给杰特最脏最累的活，把他当成发泄用的皮球，连最低等的列兵都能踢上一脚。

    那个下午也不例外。

    几个大兵赌输了钱，刚好提着泔水桶经过的杰特简直是送上门的泄愤对象。

    他们其中的一个一脚踹向桶，桶应声而倒，秽物淋了杰特一头一脸。

    在男人们的哄堂大笑声中，杰特默不作声地收拾起地上的脏污。

    反抗只会招来更激烈的羞辱，隐忍是德莱撒教会他的生存之道。

    但那一天，命运似乎连最后一丝温存都不屑于施舍。

    换做平时，男人们看了杰特笑话，再踢上几脚，也就了事了，可那日他们似乎输得格外多，只有同胞的血才能使他们心情好起来。

    于是杰特被这群人围在中间猛烈地踢打，他们不停的打，不知道打了多少下……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打死的吧？

    杰特被踩在地上，从他的视角，就只能看到一双双肮脏的军靴，那些套在军靴里的大腿长而粗壮，蕴藏着杰特此生只能奢望的力量。

    因为是个侏儒，所以注定不能成为优秀的兵士；因为是个侏儒，所以注定遭受无妄之灾；因为是个侏儒……所以只能仰视。

    “够了，给他个痛快吧。”他听见男人中的一个说。

    杰特拼命得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男人高举粗壮的手臂，手中的匕首反射出冷彻的光。

    下一秒他就要人头落地。

    过载的疼痛使杰特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他迷醉地想，下辈子，下辈子我也要长这样一只肌肉虬结的胳膊。

    他闭上眼睛，3秒，2秒，1秒……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到来。

    视觉的模糊使听觉更加敏锐，杰特听见军靴整齐划一踩地的闷响，紧接着的是士兵们中气十足的致礼：

    “第三军团下属第七联队约翰/格林/安德/威尔向总督阁下问好！”

    杰特努力睁开被血水糊住的眼睛，他的眼睛被打得乌青，努力了半天才对好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鞋。

    那是一双白色皮鞋，和要塞里大兵们惯穿的黑色高帮靴截然不同，做工精致考究，透露着外行也能轻易看出的价值不菲，而且纤尘不染，仿佛上一秒刚刚离开制鞋匠的工作台。

    再往上，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包裹在剪裁合体的白色西裤里，再往上——浅金色头发的男人居高临下，漂亮的碧色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报告总督阁下！”一个大兵声音洪亮地回答，“杰特偷偷倒卖军粮，被我们发现了，所以给他一点教训。”

    无稽之谈！杰特趴在地上翻白眼，但他晓得向总督大人吐露实情的后果——招致这群人的疯狂报复，恐怕连死都是轻的。

    被称为”总督阁下”的年轻男人在杰特身边蹲下，“他们说的属实吗？”

    杰特费力地转头，正好对上了男人的脸，总督大人生了一张非常漂亮的脸，皮肤如瓷器般莹白，鼻梁翘挺，玫瑰似的唇瓣，一双眼睛如同冬日的冰湖。但杰特此刻只是呆呆地想，有人愿意蹲下来和他说话，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杰特习惯了躲在阴影里，像一只老鼠般过活，而尊严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奢侈品，本来他可以就这样苟延残喘地度过一辈子，理智告诉他他应该附和大兵们的说辞，可是当光照到他身上时，一种强烈的不甘占据了他的内心，这让他感到眼眶发热，又有点想吐，于是他下决心孤注一掷，哪怕赌输的结果是死。

    “他们撒谎。”杰特听见自己说。

    之后杰特不记得自己又说了多少话，大概他揭开了那些人全部的遮羞布，他看着那些大兵们的脸色从错愕、到愤怒、最后是恐惧……他不再害怕了，只有一种复仇的快意在胸中熊熊燃烧，最后肖恩治了那些人的罪，他赢了。

    “伤好后你去法林典狱长那里报道吧，我觉得你会是个不错的刑讯官，”总督阁下说，“如果他问你要转任书，就报上我的名字，对了，我的名字是肖恩.波德莱尔。”

    肖恩握住了他的手：“继续为德莱萨做贡献吧。”

    杰特目送着一身洁白的男人慢慢远去，他从不相信神灵，但就在肖恩握住他满是脏污的手的那一刻，他忽然拥有了信仰。

    “所以？”被绑在刑架上的男人嗤笑道：“一个恬不知耻的叛徒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救世主了？”

    刚刚还沉浸在情绪中无法自拔的杰特听见这挑衅般的话语，登时气不打一出来，高举手中的刺鞭，“你说什么？”

    德莱撒要塞特制的猫舌鞭，带倒钩，一鞭子下去便能将人抽得皮开肉绽。

    “我说，我认识的肖恩，是个恩将仇报，卖友求荣的人渣。”男人平静的说。

    “你！”杰特手里的鞭子眼看就要落下，就在这时，走廊处传来了脚步声。

    “好热闹啊？”一个沙哑但悦耳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来人一头浅金色的短发，纯白的执政官礼服不带一丝褶皱，与肮脏逼仄的地牢格格不入，不是肖恩还能是谁？

    他目光灼灼，凝视着刑架上伤痕累累的男人，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卖友求荣的人渣来见您了。好久不见，我的将军。”